2022年2月28日星期一

房事与美国女人

1.


住进这个美丽小镇纯属偶然,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有五分之一被裹有山川、河流和密布原始森林的公园占有,则是搬来后才发现的一个巨大惊喜。一万三千人口的居民,除了基本的生活和服务所需,商业布局没有画蛇添足,很适合他这种喜好安静的人。地理位置在两个城市中间郊区,南北和东西的国道都擦边缘穿过,是个非常宜居且来去方便的小镇。

九八年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气候预报说,傍晚时分将有暴风雪,建议大家尽可能不要出门。早晨起床时,站在六楼公寓窗前的妻,已静静地看着窗外白色的世界有一会。老薛看在眼明白着她的心思:要不还是去看看,早点回来就是。

草地上累积了尺多深积雪,气温降到零下,空气分子安安静静来回漂浮,树静无风,也感觉不出有多冷。见景生情,每到这时老薛就会想起年轻时的生活,多了些感慨。

还是这儿好。从离武汉市区区区二十五英里的乡村出生,一直到大学毕业,在湖北生活的人生头二十年,每年冬天必然回避不了的,也是存留的最深记忆就是冻疮:手脚布满,奇痒无比的感觉,想起都觉瘆得慌。读研究生开始离开中原,钱多了点,天气也不敢欺负。八三年夏天开始,五十元的研究生月补贴外加五十元的自谋稿费收入,一个人的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天之骄子的岁月,现在看来,过的和叫花子也强不到哪。

一直期盼有孩子,没想到会在如此的冰天雪地,满世界为他们寻找安乐窝,也蛮有情趣。边说边想,他乐呵呵的情绪也感染着妻。典型的乐天派,时不时将好事多磨挂在嘴边:都是老天爷对咋们的考验,当初的冻疮时代也是。有了艰难,才会在意、珍惜生活的美好,感觉原本就是相对的。在上帝眼里,人就是有点贱。他唠叨着无话找话,热乎着身边这个言语不多的女人。

找房、买房是个技术活,从哪下手还真得番合计,特别是对从来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住房,来自共和国的新移民。同事和朋友的看法和、议差异极大,反应着各自不同的实力和野心。最终他选择华裔朋友的建议,从好学区开始,边看边修改计划,就像是寻亲找老婆。

身边拥有住房的华裔不多,只是寥寥几个更早到来,完成学位找到工作的先行者,是被称为CSPA绿卡受益者中的小部。多数幸运者还在校读着书,有绿卡却没经济实力。这小批的有房者,多数居住在大学附近,房子很老价格不高,多数在十到十五万间,很少进二的。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华裔:土气、穷酸,语言能力不足,内在的野心却不小,颇有股卧薪尝胆,后发制人的气势。他们的内心深处个个都充满成功后的满足感:换成人民币,十比一的黑市汇价,向国人显摆显摆富有,够格甚至绰绰有余。普通美国人看不到这点。来自台港的留学生同学,则多数赤裸裸的将这批大陆人视作低端人口,不屑为伍!

老薛带着妻,去能搭上关系的华裔朋友那看了几家,都是些年纪大,由访问学者“转正”后的安居乐业者。他们是个特殊的群体,属于夕阳红,中年时来美,十多年混下来接近退休年纪,岁数大、语言不好、收入不高,除了做科研助手也没其它选项,和自己这辈差别巨大。

在他们的房子附近转了转后,老薛很快否定了那些区段:对他们方便,对自己却不合适也不方便,而且学区还不好。咋们不是一道人:好学区对他们没有意义,方便是最重要的。

妻已经在家大公司工作,自己正当着小老板。


基于九零年四月十一日布什总统发布的行政令,S1216法案(CSPA)于九二年八月在参院的通过,改轨了十万人的命运:九零年四月十一日前入境美国的中国护照持有者及配偶和其不足二十一岁子女,无条件获得美国绿卡。CSPA让一个特殊群体快速得益,却也预支了后来者的配额,每年给予中国大陆的职业移民名额随即减少一千个,直至还清这十万个欠债。美国人的精明和准确,在哪里都会表现出来。国家间的政治博弈,清清楚楚就是利益的延伸和权衡,没有例外:有机会就能捞一笔是一笔。面对赤裸裸的抢劫,筹码不够的中国政府,只能忍气吞声。

就是这次变故,巨大的改变了华裔的人口构成,强化了华裔在美国社会的影响力。美国政府的一纸命令,救助于一个特殊契机,免费接管了属于中国人民的一笔价值巨大的智慧资产,却也在未来让中国和整个世界获益多多。为了张小小的绿卡,数以百、千万计的人冒着付出生命的代价,孜孜以求而不得,这批人却就此轻易的获得命运青睐,人生轨迹随之发生巨变。说世界的进程因此而发生变化,似乎也不为过。

九零年八月登陆的老薛错过了好运。类似状况下他人叹命运不公,老薛却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这批奢血者,为他这样的后来者留出了大量可用配额!

在美开疆拓土,感觉不比五月花那批人轻松:靠的是夫妻间的分工协作、精诚团结。老薛自告奋勇负责先行搞定身份,为妻毕业找工作打基地。一张小卡片难倒无数英雄汉:没有绿卡,连找工作的门都进不去,做生意也不合法。老薛所在公司已开始清理雇员,所有不拥有绿卡和公民身份的,限定在三月内自动离职,公司也不再为任何人的绿卡申请背书。自然,也不可能再雇用没有绿卡、公民身份的外国人。没绿卡,这些来自中国的精英,连北漂的农民工都不如,只能打包回国,还得满脸堆出自愿的笑容。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大公司和政府之间,似乎是在配合着演绎一个哑谜似的双簧。老薛使用的是一年期的实习工作时间,特别给予在美国获得学位的外国人的。如果在一年到期前搞不定身份,要么离开回国,要么继续回到学校再用学生签证,继续当老赖。

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中国留学生,因身份问题而不得不回国,每年能留下了获得身份的,一直稳定在十万附近。十多年后,当每年数以五十万留学生如同过江之鲫涌入美国时,有人就此以“百分之八十的留学生选择回国”来证明回国吸引力巨大时,居然有不少人相信。

过关斩将,凭借超人智慧,老薛最终有惊无险搞定身份,恰在妻从商学院毕业前夕。

有了合法的身份,才能感觉出脚下踩着土地的真实,否则一直生活在幻觉之中:自己像坐在飞驰罐子列车的顶上,随时有被甩下、跌落的可能。

申请和成功获得的艰辛与喜悦,成为他人生最重大的一个转折点,也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美国的可亲、可爱。一个没有任何关系、背景,一无所有的人,居然通过满足一系列的程序,就能拿到无数人期待而不得的绿卡!

开始时,他雇请了一位移民律师,早期来自香港。第一次相见,从公司出来送他离开,看着远去带有锈斑的本田雅阁,老薛心里在开始打嘀咕:三十多岁的律师居然只混到这一步,这家伙会不会是个熊包蛋?绿卡申请可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儿戏不得。


回到公司之后,看出老薛满面犹豫的地区经理汉斯问他:要不,让他的律师帮忙?

老薛想了想还是回绝了。汉斯对他很看重也很够义气,但是,想帮忙和能够帮上忙,还是不同的概念,汉斯的律师不擅长移民事务,怎么个帮忙做?律师和律师之间,还有很大的不同。

汉斯是来自德国的第一代犹太移民,对于老薛的处境很同情,更欣赏他的学识和奋斗精神。两个人有很多共同之处,相互欣赏。汉斯高中毕业就移民美国来到大都市纽约,开始时打两份工,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星期七天,天天睁开眼就是为了赚钱、攒钱。很多新移民选择在大城市开始,还是基于就业机会的考虑。几年下来有点积蓄后,按揭贷款买了栋小房。他依然每天骑着自行车到码头当搬运工,依然是十个小时的日工作量。他自己住在地下室,房间出租赚租金支付房贷。一个笑话汉斯讲了很多次:人们指着车库里面的新车,带着羡慕的眼神问他,发达了,车子很漂亮!他回答说,当然,你看看,在那里呢,汽车旁边(的那辆自行车)!

语言不好,唯一的财富是年轻和时间、精力。白手起家的汉斯,今天也是标准的中产阶级一员,还是比较富有的一员。他的妻子一副富太太的形象,做着全职的家庭主妇,在家相夫教子。他的女人人挺友善,但是,老薛还是那个体会到一股浓浓的“暴发户”味来,这种味道在汉斯身上也很明显。应该是教育水准不够的原因:汉斯是靠能力和业绩在一个主打营销的领域,做到高层市场营销主管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是大大咧咧,五大三粗的形象,之间的感情却自然、铁杆。

英雄不问出身。汉斯二十万的年薪,一时成为老薛的奋斗目标。汉斯妻子身上浓浓、刺鼻的香水味,也留下了永久的记忆:这是他在美国见识到的使用香水最重的女人。他觉得奇怪:汉斯怎么能在如此浓烈的香水污染之中生存?

汉斯的经历,给了老薛巨大的鼓舞力量:都是男子汉!

有天,汉斯将老薛叫到自己办公室:公司规定的三个月期限,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能做的最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当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得抓紧,祝你好运。我可支持不了多久。

随后的日子一步步验证了担忧:几个月下来,除了等待还是等待。此时他意识到,人们都以为律师就是富有的代名词,却没有看到,过得如此窝囊的律师也大有人在。美国律师人数,五零年只有二十二万,九零年已经超过七十五万,这时已近百万。这时他想起希拉里,当年名校的高材生,居然还过不了纽约州的律师资格,最终不得不回到贫瘠的阿肯色小州搞定。获得难,有时候还意味着优质和高的含金量。现在的律师已经越来越不值钱。

他等不起,需要一个进攻性强的律师。于是,果断的开掉了这位窝囊废,一千块的首付款自然打水漂漂,虽然对他是个不菲的数目。继续寻找未果,随后选择亲自上阵,边学边干,用不灵光的英文,和不同的人交涉、学习、推动。

如果说,七九年夏天击败数百万同龄人成为二十七万小群的天之骄子,是人生第一步重大转折点的话;八三年大学毕业以成为百分之一、二的幸运者进入研究生院,是个重要的人生变轨;那么,今天得到绿卡,则是又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好与不好,每人的评价不同,他也不在乎,自己能感到实在的开心、踏实、成就感,这就足够。

那个夏天,妻放弃了陪他去夏威夷小岛度假,享受五星酒店豪华的美差,放弃了他从公司谋得的最后福利,一门心思的准备公共注册会计师(CPA)专业执照考试。一个星期后,美滋滋飞回的老薛,面对的是妻一次性全部通过,还收获一份高薪工作的喜讯。

更让他自豪的是,老婆居然拒绝了最牛的那家会计事务所提供的高薪:手机新贵用更好的待遇夺人所爱,还不用她当账房先生。这一事先没有想到的变化,让曾一门心想着,扎入会计专业会容易过下去的日子,变的轻松了许多。

一年前你最想去,觉得高不可攀的公司,今天居然被你拒绝:老婆,你真牛!牛!

夏天后妻开始为大公司当牛,他则离开大公司做生意人:有身份,就可以像普通美国人一样自由自在,何必留念公司那小小的隔间?天空之大之高,只有翱翔过的,才有机会领悟到其中的魅力。老薛终于可以开始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像个真正的美国人。获得“普通人”资格,曾经比登天还难。一步登天后的喜悦和满足,没有经历过那份磨难的人,难以想象。


小小的卡片,让人生之路从暗无天日转轨到星光灿烂。工作搞定后就是造人:他已满足她预设的所有条件,下面就该她兑现承诺。他认命,拥有政策的自己,必须听从控制土地的她

在美国就是好。有了孩子怀了孕,即使公司不喜欢也不能炒你,又多加了份保险,有更多时间适应公司文化,一举两得,美哉、壮哉。老薛调侃,对着做事一贯认真、负责的妻。对于妻这号人在职场上的竞争能力,他从来就没置疑过,难的是那张小绿卡。

按部就班到了新年年初,孩子已开始在妈妈赋予的那个狭小独特的空间练太极,似乎是在催着妈妈让她告诉老爸,尽快兑现承诺:房子!

老薛早就做好打算,在离开那家大公司前已开始商业投资,一直在等绿卡到手后离开,如此才能合法的在美国混。这样一来,到时候在经济上也有了一定基础。未雨绸缪,他打了个小小的漂亮时差仗:有能力得以搞定首付。随后夫妻共同承担房贷,应没有太大压力。

生活了七年,第一次有了普通美国人生活的感觉,虽然还有点生、见外。

两口变三口,满心欢喜的老薛带着有身孕的妻,在一个学区特别好的小镇,随经纪人看了十几栋独立屋。在很难升值地区,功能性成唯一考量,让做选择变得容易。基于三卧室、好学区、适合孩子玩耍的小区和前后院、内部装修感觉良好这些初步指标,预设的价码也随着房子的看多,从十万到十五万到二十万,不断推高再推高。人的本性就是这样,贪欲容易被勾起:看着一栋比一栋更漂亮更大气,很多人都会不着边际的向上再向上,忘记了自己还有个预算需要考虑。

想要、需要、能承担,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老薛最讨厌经纪人问“能承担多少”,觉得这句话极不专业且缺少智慧:财务是需要计划的,财产安全是小心呵护的结果。

他想从一个较小,够满足基本需求的价码开始,结果还是从十万下限推向二十五万上限。原本看上一栋,面对二十几万的价码,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他深知性价比的相对性,追求完美和称心如意,还不是他该做的。于是说了句,想砍砍价试试:便宜两万块,倒可以考虑。已经做了十多年,三十左右的白人男子的反唇相讥让他没有想到:这个价,我会买下!

那行,你都自己买下好了。谢谢,再见。老薛丢下一句,稀里糊涂上了高速。


2.


充其量只是个二流经纪,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对顾客说。他对妻说,不屑。

采光不好,暗呼呼的,地毯也得换。是妻的感觉。

杀价原因。两万块刚好解决:重新刷漆,用明亮色彩,配上新地毯和新式窗户,一定焕然一新,漂亮很多。房子的潜力没被挖掘出来。房主过的邋遢,里面一定住过不少动物,又没好好清洗。早该做的维护没做。再花个两万块,即使收不回全部,至少能快速清货,也有不少价值。市面上那么多待售房,很多人却不去算这笔账。

二十万到顶,不能再多。你看看,没几个认识的华裔买比这更贵的。妻说,既是担心财务负担,也是满足和知足间的心里平衡:悠着点好。

都是经济、金融出身,他理解妻的担忧:单枪匹马闯天下,前无先锋后无备援,一点点风险发威,很可能就成致命。好在老薛是个善于思考计划周密之人,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对她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记得不,三年前你我站在一家人门前的草坪偷偷拍的那张合影。那时你问我,什么时候咋们也能拥有这样的?我说很难。你好失望。我也难过。那时我真的是看不到希望。现在,我可以给你!

再之前,在读研究生时,几次到不同教授家参加聚会,见识了教授家二十几万的房子,室内的舒适和豪华,室外花卉、树木打理的整齐、漂亮,让他羡慕和嫉妒。那时他连想都不敢想,哪天自己也有能力住进这样的豪宅!今天,他能和这些世界知名教授们享受同等住房,也是成就感的满足吧?而且他相信,再过几年,等更多的华裔完成学位,不少人会定居美国各地的富裕小区,由星星之火开始形成燎燃之势。咋们就算开路先锋吧。

妻护着肚皮没作声,似乎在沉思,想象孩子在屋前屋后玩耍时应有的模样。他安慰说:没事,再多看看,一定能找到性价比合口味的。钱的问题我搞定,不用你操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好好享受当妈妈的快乐就行。好几个小镇都不错,慢慢看,看完五十栋时会有不少感悟,看到百家时定成行家。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第一次入市,多做点比较,不难搞定。

他信心满满:摸着石头过河,也是个不错的策略。


能见度极低,路牌全被覆盖,戴上白绒绒雪帽,他只能凭大方向,迎着密集飘洒的雪花向前挺进。平时熙熙攘攘,六十多英里时速飚来飚去的车儿去而无踪,路上陪行的寥寥无几。他以二十几的时速滑行,很快就意识到错过出口,本来该斜向东北的打道回府,却直冲北方向着伊利湖湖畔的市区。又走了十几分钟,被尿憋着的妻,迫使他急匆匆在下个出口下高速。

为什么不在离开前?临出口的话他咽回:理性和逻辑,有时还真的没用。

气候恶劣又是周六晚,商店多已提前关门。原本想循着在高速看到的麦当劳招牌,却还是错过。通常而言,天气再坏,麦当劳还会坚守岗位。

情急之下,吃惊的他们看到路边有个“Open House”指示牌:还有人Open House?做生意做到这一步,应该是穷急之下为钱不要命的主。此时的他来了兴趣: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经纪人。他们循着招牌的指引走进待售的房子,也是小区内唯一一家门前路面没有多少积雪的,那是一直有人在清除的结果。

从这点看,他还真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惺惺相惜,潜意识里欣赏优质商人。

桌上的签名,自己是今天到来的第二位,天色已黑下来。妻上厕所,他装模作样看房,居然一见钟情,就像当年第一眼看见妻,几年后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

经纪人是四十岁样子的意裔萨维拉,带着浓重口音,语速很快,说的让他莫不着头脑: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嫁人来美,当初英文认识不了几个,今天是年销售超过千万的金牌经纪。随后几年老薛注意到,在附近的几个小镇,豪宅部分经手的卖家经纪,绝大多数都是她!这就是信誉的价值:所有这些豪宅售出的佣金,一半将落入她的口袋,数字巨大。

那天晚上午夜时分,多次的拉锯价格协商,他敲定了购买意向!

有她这股劲,不成功都难。房子买下后,老薛多次用欣赏的口吻说,只是不明白,如此成功还依然如此吃苦耐劳,为什么?

萨维拉个子不高,瘦瘦的,背影像中国南方女人,脸上还留存着年轻时的风韵和漂亮。做事诚恳、专注、充满耐心,交流之中,从来不会从她嘴里吐出一句带有侵犯意味的词语。这就是专业!几年后再次托她买房时,她还开玩笑的对卖家说:你可不想把房子卖给他,他不会出价慷慨。言下之意,这家伙非常精明和小气!

萨维拉是继汉斯之后,第二个让老薛佩服的美国人,都是移民第一代。

二月份搬入时,利用了难得的几天好时光。随后又是更大的暴风雪和湖区效应发威。


搬入后邀请来的第一位客人是同龄的老蒲,同样十六岁开始大学生涯的他,已经是西部保留大学生物学专业的终身教职副教授。那时候,华裔走到这一步的人数还极少。这所大学历史上十五位荣获诺贝尔奖者中,有一半在生物和医学领域,足见其专业实力的雄厚。

早来美国多年的老蒲和后到的老薛有不少共同喜好。一进门,看到后面的那个五十多平方米带有壁炉,三面玻璃窗的大房间,老蒲也是一见钟情,坚持着要加价两万从他手里买走,非常的认真。他是基于比较觉得这栋房子更值:比他现在住的那栋花了十六万的,不知好多少。从外在环境,后面巨大的森林到前面宽阔的草坪,再到内在的空间和所用材料,都高端好几个等级。这里有两个带壁炉的房间,带壁炉的客厅面积也有三十多平米,将这两个大房间做成孩子的玩耍间,再合适不过,也很奢华。况且,这个小镇要富裕的多,学区也好很多。一直埋头科研的他,似乎是看到了世外桃源的存在:这里很适合孩子的养育。

老薛说,你打死我,也不敢加价卖给你,我才搬入几天,卖了还加价还是给你,好说不好听,为区区两万块一辈子难安,这钱不能赚。凭你的实力,确实是该买个更新、更大的。

你已经有六口人有时还会是八口,需要更多卧室,让老人住在杂乱不堪的地下室也不是个办法。这些话,到嘴边他没出口。老蒲亟不可待的想买,一定也是这个考虑,只是他太忙,也不擅长这类事。

他该早认识老薛,老蒲说。

老蒲夫妻是孝顺友善的两口,满满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样子。来时带着父母和岳父母。他父母一直跟着带孩子,岳父母则时不时过来住一段。他现在一百七十平米的住房是小了,当初买入时能力有限,自然没有算入几位老人的空间需要。两口子都很忙,当教授不是份轻松活,很多时候还得没日没夜操劳、冥思苦想,做生物研究,一个实验很可能折腾老久。

老薛觉得更有趣的是他老婆:国内名牌大学电机工程系的本、硕,中学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南北分开数千里读大学、研究生。最终两人在美国相聚,现在她在读生物博士,正做论文还挺顺利。电机工程系的毕业生继续搞电子类顺手,钱程还大大的好,可她想跟着兴趣走。多年后她辞去了在家世界知名大药厂多年的工作,一心一意悟中医之道,体会针灸的魔力。这时两个孩子已大学毕业,她才五十岁,他是一所不错大学的系主任和讲席教授。

你儿子厉害,儿媳更是,老薛对老蒲的父母说,真心实意。他和几位老人谈话投机。


离开后老蒲多次来电催他出手相让:实在太忙,没时间看房。出的也只是市场价,人家最初的要价,不算高。他让老薛继续找,帮帮忙。

老薛建议老蒲买下邻居的新房。他也想过,出让自己的再买下邻居新房,也不错。这样一来就此多了个桥牌牌友。再者,老蒲的爸爸种庄稼水平极高,黄瓜、茄子、西红柿、冬瓜、南瓜,在老人家手里就像拥有魔力,种植的水平没有一样是老薛能做及,虽然老薛已经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种植高手:山外有山。他已看好屋后一片小地块,在众多的高大树林覆盖下,每天上午还能获得几个小时不错的阳光。

最终他还是觉得不妥:自己住新房让老蒲住旧的,即使是按当初的买价转让,也觉得有故意炫耀对比的意思。要么一起买下相邻的,边界那边属于鹿果园小区的两栋新房,要么让老蒲在离学校近些的小区解决,市面上的房子不少,还是买方市场。这里离学校还是远了点,冬天来来去去的很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有份量的学者可是他来时的理想,现在变成商人,是绝对不可以和学者比金钱的,特别是像老蒲这样的。

老蒲是个老实人,有点书呆子气,过于实在,很适合做学者,不像自己耐不住寂寞。不修边幅,很多时候都是胡子拉碴的,鼻孔里长长的鼻毛还不时探头忽悠几下。每次看到老蒲,老薛都会想到读书时见到的查理教授:来自澳大利亚,大腹便便,头上已经不多的头发在杂乱无章的飘摆着,在微风吹拂下感觉像在水里飘摆的草儿;一只似乎从没换过的牛仔裤,感觉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就是这个放在大街和农民工形象差不多的人,可是澳大利亚所在专业数一数二的专家,世界著名的大学者。

看着老蒲的形象,老薛在想:有一天,老蒲也会达到查理教授的地位。和这样的人交往,绝对不可有丝毫的占便宜的选择,哪怕是可能的误解也不成。原因是:欣赏!

就是这种寒酸味,让自己不可能大富大贵。做生意的人,骨子里却不够狠不够贪婪!老薛也明白这点。但他觉得,人得活的让自己感觉舒服自在才行,他很珍惜和老蒲的友谊。


鹿果园小区的房子很抢手,隔壁的两栋看房时在挂牌销售,边界相连,都是三百四十平方米都要价三十四万。老薛犹豫了一会,是不是该继续冲三。最后,到底是该得益于对贪欲的成功抑制,还是对耳朵根子软的遗憾和后悔,结果是,他听从美国朋友一二三“一步步来”,选择了只有两百五十平方米的老房,花了十九万,在人家二十一万要价的基础上,算是呆在了一的边界线内。多年之后再回顾,老薛说:还是缘分不到。如果那天不是那么大的雪,不是萨维拉那么的专业和用心、诚恳,不是后面那个房间的吸引力,他很可能就搬进了邻居家的新房子。

等到老蒲想通,觉得该听从老薛的建议冒险时,为时已晚。

开始,老薛也能理解:毕竟老蒲是一个人赚钱,有这么多口需要养,经济上不能太紧,他还得专心致志做科研。他老婆也是,攻下名牌大学博士不会容易,何况还是跨专业征战。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因为想住好房子,就牺牲原本不多的时间,来日方长,当前事业最重要。他不想让老蒲像自己一样放弃理想。而且按老蒲的个性,也不会有更好的其它人生选择。

几个月后,老蒲在离校不远的新区买了栋新房,相当漂亮,三百五十平方米,后面还有足够大的地方可供老爷子种菜,在隔离带的小树林里,一小片直径寸多的新栽小树脚下。小树林后面有个米高的土堤,当初用剩的土相机处理的结果。这些天然的机会正好为老爷子所用:瓜果有了爬行的坡度,视野有了隔离的障碍物。等到小树长大时,老爷子也不再需要种植。

父母亲帮他,还顺便带了个他同事的,三四岁的黑人小男孩。年多后再见面,小男孩居然能用地道的河南话讲中文,让老薛感觉时空措置。老年人在美国生活得很寂寞,经济无忧精神生活却空空。老爷子总说想回老家的县城和老二一起住,可是又丢不下大儿子这摊。

从经济价值看种菜不合算,费时费力:从土壤到肥料再到支撑的杠杠都得购买,很少有人会自力更生就地取材,那样做不雅观、不卫生、不合国情。

但从打发时间和获得成就感来讲,对很多来自中国的老人,还是非常好的选择。种菜是个技术含量高的活计,种好不容易,他家老爷子很厉害!在老薛眼里,是不多的能人。有阵子,老薛也热衷过,但绩效不佳,除了韭菜、大蒜还行外,黄瓜开始时长得好好,刚大面积挂果,自己喜气洋洋觉得今年一定吃不完时,说死就死,让他悲伤好久。种的丝瓜,藤长的很壮,满满的覆盖了好大片地域却不见一个瓜儿,花开花落,就是没成条。


3.


每次到访,老薛都会边欣赏老爷子的菜园子边请教,老太太则忙乎着做可口的家乡菜肴招待他。让老薛感觉出,自己像是他们的又一个儿子。

老蒲也挺开心,他言语不多,较内向,很少和爸爸沟通,更不可能有畅谈、长谈。他心里感觉过不去,也不知该怎么办,两代间有不少代沟,共同语言少。现在有个能让老爸老妈开心的人,老蒲自然是乐见其成,总催着老薛多来家坐坐。

如果当初做邻居,该多好。老薛遗憾,老爷子叹气,老蒲没有作声。

随后的五月,自称意大利裔的史蒂文斯搬来,人高马大的他看上去不像纯种的意大利人。他在三月初就签下了购买合约,一直在等公司搬迁,让自己得以千里迢迢从德州过来。家里由全职主妇苏珊主持,先在屋后的草坪上挖了个大大的深坑,做了个标准面积的游泳池。刚刚不久的尘埃落地,看来又是鸡飞狗跳,尘埃飞扬,难得安宁。老薛在担心,他不想有人打搅他的妻。

让他吃惊的是,除了白天有几个小时的噪音外,居然感觉不到尘埃的飞扬,也意识不到一个巨大的工地正在操作之中。做好游泳池,装修完善地下室,完美外围花草园林,添加、栽种花卉和小树、灌木,做出个漂亮的花园,一共才花了五万多,刚好用完公司付的搬家费。

如此的大动干戈,看来是实报实销,又有上限。老薛觉得。

五个孩子一家七口,刚好一个班。苏珊说,她总算做到让每个孩子拥有自己的卧室,很有成就感。只是,地下室新建的卧室得放一个,谁入住,她由孩子们自己判断做选择。最终,正在上高中的女儿自告奋勇:虽然不能看到外面还有点闷气,但夏有空调冬有暖气,新鲜气流会一直不断,做出的牺牲有限,获益却很大。那里出门就是个百多平方米的大厅,配有家具、大电视还有酒吧,多数时候属于自己专用。算得上是个奢侈、豪华公寓。

在俄亥俄州,多数房子都建有和一楼同等面积的地下室,除了将热水器、供暖火炉藏在那里外,不少人还将洗衣机、烘干机也安置其中,躲避噪音。最近十多年来,出于方便考虑,且得益于面积的宽大,不少家庭又将洗衣、烘干机搬到了一楼靠近车库的小间。很多人家的地下室选择不装修作为杂物间存在着。越来越多的人,将地下室的空间简单装修,作为孩子们的娱乐室。舍得花钱的主,则做豪华装修,多数的做成家庭娱乐室,配上酒吧,投影电视、电影放映间等。人们喜欢在房子上花钱,有时间就琢磨着这里变一点那里修修、改改。多数男人的动手能力很强,需要的工具和材料、部件,也很容易买到,如此成就了不少美国式的宅男。

经过苏珊的手,几个月的功夫,一个普通的住房变成精致的温馨之家。


看上去并不显老,体型保持不错,墨西哥裔的苏珊居然是六个孩子的妈妈。搬来那年儿子老大刚刚大学毕业走进职场,在德州。

这样算来,你高中时就开始造人?老薛和刚刚开始认识的邻居开玩笑。

我可是个正经保守的女人,大学毕业才结婚生子!苏珊的话暴露,她得五十有余。

五十多岁的史蒂文斯,看上去充满朝气,在家大型建筑公司负责工程项目建筑管理,给大公司做专业厂房的设计和建造。一个项目通常得好几年才能完成,他就随着项目到处搬迁,东南西北的走走搬搬十多年下来,也赚了不少的搬迁补偿和地产升值费。

最终算来,你老婆也创造了不菲的经济价值,再加上对家庭的操劳和孩子的抚养,比你的贡献可大多了!老薛说。

三年后,她要价四十八万,居然在一个星期内成交。买者是认识的街坊邻居的朋友,人家来参加过爬梯,第一眼就喜欢上。三年时间获得百分之二十的升值,在这个小镇老薛第一次见识。长期看,这里的地产就是个消耗品,算上所有开支,保值都做不到。

确实是完美的搭档。每搬一次,就攒够一个孩子的大学学费。这一次够两个的。已经卖掉房子准备搬离前他说。还得再搬一两次,旁边的苏珊,言语中带着满足,自豪和成就感。

这墨西哥女人真的好。老薛多次嘀咕:不仅仅是她的能干,还有她不辞辛苦生出六个孩子并且都培养不错的伟大。全职家庭主妇,夫妻白手起家,二十几年下来,也累积了不菲的资产还有不菲的退休金储备。她不用贷款,所有开支都必须在现有资产承受范围内,不预支未来。做到这些,靠的不是节省,伴随的是对生活的享受:难上加难,她却做的轻松、快乐。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多炒几栋?老薛觉得,她应该充分利用她的才智才对。

一栋就够忙乎的,她说。快言快语,是个思维运转快速、做事果敢的人。言下之意,还有一大群孩子需要养育,确保老公可以一心一意专注工作,是最重要的,也不容易。

他们的孩子都选择所在州最好的公立,也都如愿以偿。在不同州生活就走不同的州立,以一年住满界定。本地学生的学费便宜很多。夫妻俩也是公立大学的毕业生。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搬来不久后的家庭聚会,苏珊特别邀请他这个外乡人邻居。他们间昔日畅通无阻的边界,已被铁丝网隔离。昔日喜欢抄近借道而来的棋友罗伯特,此后只能绕。开始时,老薛对这种人为隔离感觉不舒服,妻说,好像有游泳池的人家都这样!原来,这是法规需要,为的还是安全考虑,不是苏珊想将穷人隔离在富人区之外?!

附近居民中来自海外的第一代移民不多,来自第三世界的更少。一万三千人口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为白人,是个典型的满载美国传统的小镇。这样的小镇在俄亥俄州应该占多数,难怪每次总统选举时,满世界的都在说“赢得俄亥俄,才能赢得美国”!


花了三个多月,全部安顿好时已是初秋,不远处同一小区相隔两栋房的罗伯特家,后面的树林已经开始演绎水彩和油画。那是片长方形的原始林带,好几米宽数百米长,地产商开发时的边角余料,后来留作公共区域,送给小区居民。老薛觉得,那片地皮,足够建好几栋公寓小高层。即使现在不行,或许祖祖辈辈哪一天可以的,也值不少票子。目前阶段,小镇不容许新建公寓,还是为了阻击“低端”人口的流入,分享早已成为香饽饽,名声在外的优良公共教育资源。

苏珊家的前前后后依然繁花似锦,各种色彩的秋菊成为主打,配有多彩叶片的观赏植物。每个角落和细节,都能看出女主人的细致和品位。做到这点,不仅需要很好的园艺知识,还要做到充满美感,也不得不和没玩没了光顾的野鹿等抗争,不是件简单事。

让老薛没有想到的是,苏珊使用的食材还非常讲究:牛排等主要食材,都是全美国最好的,来自空运,基于那位瑞典厨师邻居的推荐,价格比普通商店出卖的要贵好几倍。

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小日子能过到这种份上,不是眼见为实,老薛不能相信!生活的品味和质量,哪是带回家的几个数字就能描述出。难怪,在这里家庭主妇时间付出的价值,都一次次被经济学家们认真的算来算去,公认价值不菲。像苏珊在史蒂文斯这种家庭,经济学家眼里的年度经济价值创造,不会只有五六万!这就是为什么,一旦做丈夫的出轨被妻子扫地出门,多数只能忍着吞下净身出户这枚苦果,没有哪个男人敢大言不惭的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养着你,你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这类的混账话,即使在平常由丈夫嘴里不小心留出,结果恐怕也会被像苏珊这样的烈女扫地出门,还是得净身。

苏珊多次对老薛说:你知道,我这个人说话不客气,不讲面子,敢作敢为。

烈女、能干、温馨、美丽的女人的融合体,原来如此。老薛很欣赏这样的女人,也从她身上学到不少的为人处世之道。后来,不得不对付自己小区邻居女人的无聊骚扰和歧视时,他就成功的使用了从苏珊身上学到的智慧。

从德州,初来乍到三个月,来参加聚会的有五十多人,在游泳池嬉戏的孩子们有十多个,大人们则各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来的基本上都是家庭,甚至带着孩子,唯独相邻的老薛是孤单一人赴会。几个小时的聚会,享受着美味的佳肴和美酒,谈论着体育和各种奇闻趣事,居然没人提起藤校、音乐、课外活动,在海外房价上涨中谁谁大赚类的话题。而这些,却是华裔聚会时不可缺少的标配,当然还有应该怎样炒股才能赚大钱,并且说的最起劲的人,还不拥有股票!

做项目主管需要特别的训练和证书,本科学位预热,外加至少三年4500小时的经验、领导和组织才华,让成为一个资深的项目主管变的不易。就薪水来看,资深项目主管比普通律师高许多,也比律师难做。职场上有持证上岗的“大科”,像律师、会计师和医生,还有证券、保险、地产经纪,更有水电工、美发师,商业机动车驾驶,商业飞行器驾驶等等,都有一套系统、规范的考核和选拔制度。分门别类,各司其职,保质保量的专业证书和衡定标准,确保了美国社会的稳健向前,也保障了效率和公平、激励的兼顾。就是这些深入骨髓的细微构件,打造了美国持久的伟大和壮实。很多专业的执照和证书,相当于硕士级别,多数由于和经验挂钩,比获得普通硕士学位更难,也更有经济价值。


房子的价值,买者的感觉很重要。华裔多数只看重位置和大小这些硬指标,还有不少的软指标,虽然意义可能更大,却被忽视或视而不见。老薛对妻说。这墨西哥女人真是持家高手。相比之下,在经济实力上并不差甚至更强的华裔,日子过的品位和享受的,是不是差太多?

你不也一样?在买房上舍得花,家具不配套,草坪马虎,种的花卉缺乏整体美感,结果是外强中干。更别谈花大钱将室内改装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华裔都是双职工,很少像邻居那样有全职主妇。忙不过来,有得有失。妻说的是实话。

老薛家在这边小区的末梢。苏珊的房子在隔过小区的小分区末梢,门口对应个面积不小的圆形水泥地。她的隔壁那栋被做厨师的马克买下,两口也是本科毕业生。

苏珊说,马克可是名厨,经常在电视上秀技术,大名鼎鼎。

做他这种等级的,当然得有专门的技术训练和证书、经验要求。他的一大串头衔,马克讲了几次,老薛既没听明白更没记住。只知道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在作秀、做花样上拥有独特,靠技术吃饭。马克的小日子过的轻轻松松,他拿的可是六位数薪水,每周五天工作时间,四十小时外的工作则有肥肥的加班补助。有时一个月的进账,甚至超过数以万计的,来自中国南方主宰美国中餐馆生意的华裔厨师,一人一年的辛苦。可怜这些新时代的苦力们,多数没有合法身份,每天得干十多个小时,一星期至少得工作六天。

2015年时统计,小镇三口之家的年收入中线是十六万美元!马克和史蒂文斯的个人收入,不会比这个数字差。马克是去年才被公司从瑞典召回,英语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不像史蒂文斯和苏珊的,标准、地道。马克的妻子伊莎贝尔是典型的美国人,口音纯正。两口子多年前在美国结婚,后来被公司外派欧洲生活了几年。现在又回来了。

马克是来自瑞典的第一代移民,搬进来前,不仅豪华装修了地下室,甚至将一楼室内做了很大幅度的再装修:他将一楼大部分的隔墙拿掉,装修出一个大气、奢侈、豪华的厨房。

马克的妻子说,这是专业需要:马克得时不时的在家秀厨艺!

看来,这家伙将住房变成了赚钱的机器!典型的商住两用。老薛思考着。

马克拿主意,他一不做二不休,还未使用过的卧室也被拆掉,做了精装修,使用百万级房子喜欢用的材料,让房子升了个档次。这里的百万豪宅,在加州硅谷、新泽西、康州那些巨富们聚居地,可以比美千万的奢侈!

就这进门第一把火和大兴土木的架势,就已体现两个新邻居的趣味相投。他们都做了件老薛难以理解,华裔不会做的事:将刚刚装修好的打掉重新装修,确实是太浪费太奢侈,在经济上一定不合算。华裔在这方面很善算。

马克友善,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和身材标准,老薛可以一比,可人家身上那不错的肌肉,明显的是经常光顾健身房的结果,和老薛脑海中大腹便便的厨师形象形成巨大反差。马克的工作是为大公司开特别宴会服务,有时特忙多数时清闲。每年多次飞来飞去,在外地一呆就是几个星期。时间久点时他会让老婆带着孩子过去,公司很在乎一家人在一起。

平时的日子里,老薛从马克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厨师的影子!说是健身房或者高尔夫球场的教练,他倒觉得是那么回事。

厨师做到这步,就像理发师做到一次服务收取数千快,牛气。还是高端日子好过。小伙子三十左右,妻子伊丽莎白漂亮温雅,说话轻声细语,双胞胎儿子三岁。


4.


看上去温文雅尔,说话语气温和、客气的马克,却时不时的喜欢用脏字,第一次见识让老薛吃惊不小。每次在后院相见,老薛都会上前聊几句,夏天则坐在后院凉台上的大伞下,观看马克练习高尔夫。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小男孩,后面跟着一只大狗,跑来跑去的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开开心心,也是份独特的景致。

马克用脏字,不表示他的不开心,也从来就没有表述过他的不开心,应该是习惯使然。一起做了几年邻居,相处相当友好,即使为边界处是不是该容许马克堆积他的草坪“垃圾”这样的大事,整个过程也协调处理的非常理智、和善。

马克特别讲究,草坪一定要做到完美:碧绿,无一株异类。能做到这点,马克是附近当之无愧的第一,还多次获得小镇最美花园奖。他不仅自己舍得花时间,每年还会花不少钱请人来专业护理:清除花卉、灌木丛中的杂草,再补上和加厚防草生长的发酵处理过的木料,草坪的边边角角的修理,都会产生大量的草坪绿色“垃圾”。这些垃圾都被马克刻意留下,堆放在边界上的一排大树下,随后成为他上等的有机肥料。

开始时平平整整的边界,很快生成一个小山丘,有失雅观。小山丘离老薛经常坐的凉台不过二十几米远,离马克的则有六七十,马克没有注意到距离产生的感觉差异。意识到老薛的不快之后,聪明的马克花了点时间,稍作休整就将小山丘变成个小花坛,种上花卉,瞬间变的赏心悦目。种植的花卉是季节性的,随时可以更换,遗弃。

在马克使用脏字时,站在旁的妻子会觉得不好意思,感觉不雅,老薛从她瞥来的眼神和脸色变化能看出。伊莎贝尔是个脸皮薄,甚至有点羞涩的女人,她从来不会责怪自己的男人,连责怪的身体语言都极少表示。也没有很多美国女人喜爱的,大庭广众中不害羞的秀恩爱动作,毕竟是成熟的男女和老夫老妻。

住在这种档次社区的美国人,很少有人会用脏字,老薛认识罗伯特二十年,也没有见识过哪怕一次他用脏字,即使是在不开心时。倒是老薛自己,时不时的会冒出几个。这个习惯,还得怪当年他在美国一家大公司工作时,那里年轻漂亮的美国小妞。就是她们,经常的教这个口音重、英文不灵光的外国佬,了解美国俚语和普通人经常用的脏字和骂人的词语的最佳用法。

国人曾经说,当有一天,你在美国能游刃有余的和美国佬吵架、骂人时,你的语言才算到家。这些小姑娘就是为这个目的,长期不辞辛苦的免费训练他。那时他还年轻帅气,公司里一个年轻性感、漂亮的女人,还含情脉脉的追了他一阵,最终被他的老板帮忙劝阻:人家是有老婆的人,别烦他!他语言不好,连怎样礼貌、温雅的拒绝都不知道,虽然一直有明显的身体语言在表示着拒绝,可是,漂亮、性感的美国妞却选择视而不见,结果闹出了些笑话。还好无关大雅,也没有被伤害者,那女人很大气也很直接,敢爱敢恨。

老薛的的妻子不同,每次在一起,都会很关注他的言行举止,随时准备做矫正指示,在有外人时则用明显的身体语言发射信息。虽然很多华裔女人都这样,却也让老薛觉得不自在。

厨师的日子过的轻松,从他对高尔夫的喜爱上不难看出。呆在家里的日子,很多时间被他花在高尔夫球场,小镇本地就有个标准、专业的球场,还曾经接办过国际大赛。

晚饭前后的时间,他多会带着两个儿子在后院玩,从小就开始训练他们对运动的喜爱。他将草坪维护的精致异常,不仅仅只是为了好看,钱和精力也算没有白费。孩子大点,又开始训练棒球、足球。还时不时的带着儿子们,到小学草坪和其他年幼孩子,一起玩棒球。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老公喜欢用脏字。有次老薛对伊莎贝尔说。

瑞典人的妻子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他是想炫耀自己对英文使用的熟练:连脏字都会!老薛说的是实话,也是玩笑话。

每次提起马克,老薛都是一脸的羡慕:家里弄的漂亮、大气,草坪胜过高尔夫球场,花卉多数是一年一季的,及时更新。

妻说:你舍得花这个钱?漂亮和美丽是需要代价的。

他屋后还有两只大乌龟,小池塘里还有不少金鱼,嘴馋时告诉我,半夜三更我去。火烧乌龟,味道好极了,是小时最喜欢吃的美味。还有,那家伙屋前的草莓长的也不错,听说被松鼠和野兔偷吃了不少。老薛开着玩笑,他不可能再使用如此野蛮的方法对付动物,昔日基于贫穷和习惯养成的野蛮和对野蛮的视而不见,今天想起来都难以相信。

别忘了墨西哥人还有条大狼狗,小心咬着你。也是,那么多鱼儿冬天怎办?再在屋子里弄个大鱼缸,转移、转移?

你还真说对了。马克家也有条狗!晚上,马克的狗呆在家里,苏珊的狗在外面负责巡视。虽然狗儿不会越界,但那凶乎乎的叫声也够瘆人的。老薛知道,这里的养狗户都建有无形边界,通过套在狗儿脖子上的线圈控制,一旦离边界足够近,线圈就会产生电流刺激狗儿见好就收。习惯成自然,狗儿会乖乖的在一个狭小区域里生活。它们不会明白,经历短暂的困难甚至是痛苦之后,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外面世界存在。

这得花多少精力折腾呀?

这就是生活和享受生活。伊莎贝尔还做瑜伽,学画画。你看她的身材,保持多好,哪像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画画,还挺专业的。美画伴佳人。老薛唱了起来。妻白了他一眼。


确实。咋们这边是另外一个世界,也没有谁如此的讲究。老薛当然明白,也因咋们华裔的习惯不同,毕竟来自一个穷太久的国度,害怕穷,不敢花钱享受也不知道怎样享受。工作、赚钱、攒钱,为了什么?难不成,为了年老时,有多几个钱可数数?

马克的孩子太小,苏珊的太大,都和老薛家的不在一个年龄层。马克夫妇和史蒂文斯夫妇却成为不错的邻居,两家明显的走的很近,你来我往的相互照应,不差于中国友好邻居间的友谊。两个男人经常性的出差,相互之间的关照至关重要,相得益彰。这般友谊,老薛在美国生活二十几年,也不多见,说明了苏珊的智慧。

除了工作关系,家长间的连接多靠孩子。即使是生活在一个小区作为邻居住了十年、几十年,很多人很可能都难有机会见上几面。见面了,也就是连接线的哈啰几句而已。汽车,电脑、电视,在人和人之间修建了一个个的隔离墙。服务行业的标准化和专业化,让邻居相互间的依赖变的不再必须。华裔间也类似,当孩子小时家长间会组织些活动,大人一起聚聚,孩子一起玩玩。孩子上大学甚至是进入初、高中后,朋友间相互走动的机会就少很多,甚至慢慢消失殆尽。

投资、理财,曾经是老薛的专业。他一直在合计地产投资获利的可能性,感觉人们买房和确定房价的要素:地里位置,设计特点,内部装修风格,面积大小,外面的草坪和花园维护,好像都在发生影响,但却很难具体定量。无法定量,就增加了风险,作为投资,就增加了成功的难度。他想的多做的少,结果远不如苏珊!住的房子也和多数华裔一样,外面看很不错,里面的家具配套和草坪维护,充其量只能算过得去。

苏珊像个调皮、风韵的少妇,时不时来点少女般的顽皮却不失体统,分寸有度;伊莎贝尔像个腼腆的小女人,温馨、温顺,在丈夫的推动下享受生活,做小资女人;罗伯特的妻子凯斯过于老气横秋,很难想象,她在网球场上的轻盈跳跃会来自哪里。老薛如此的评价说。

三个男人里面,数苏珊的史蒂文斯最忙,他却是不错的高尔夫球手,经常和马克一起享受好时光。罗伯特的网球打的不错,老薛一度买来专业运动员使用的网球拍,又专门买了个专业训练用的发球机,期望带着孩子们进军网球场,结果用了几次后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车库被飞尘覆盖,越来越厚。

用车不多的马克家的车库里,停着两辆奔驰,一辆越野,一辆普通轿车。

史蒂文斯的车库里,停着家用的那个装下六口人的日产面包车,还有女儿的新车丰田卡诺拉,毕业后她会直接哥伦布再用至少四年。如同很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开始开车、有车。

车道上停着的是史蒂文斯的皮卡。还有苏珊自己在附近来来去去买东西、接孩子,使用的宝马六系。看着这几家人对车型和品牌的选择,老薛终究只看明白了一多半。

大家用的都是新车,除了苏珊:为什么她喜欢开如此高档的二手,不选择来个新的。宝马六系新车标价七万多,估计最多能杀到六万五,也是蛮贵的。四、五万就能买到很好的宝马和奔驰新车,两万的本田雅阁或者丰田雅美 也是不错的中产标配。

或许,她就喜欢这样的档次呗。你注意到没,马克只喜欢欧洲车,男人多数开大皮卡。那边开日本车的人也不多,多数还是支持美国品牌。再看看华裔,有几家开皮卡的?多是选择日本车,本田雅阁最流行。如果所有华裔都不开日本车,日本汽车行业估计也得发生地震,震级估计还不小。妻子说。

喜欢?旧车就是旧车,炫耀的价值似乎也不存在。而且更有意思的是,这已经是她开的第二辆六系,每辆开两年,租用旧车?或许就是她的精明所在。旧车修理较贵,使用两年脱手,她都不用为修理操心,况且,二手车,可能比四五万的新车来得便宜点。他在想,猜测。

交往想深入,最终还得门当户对,老薛能感觉出。相邻的两个小区,在经济水准上属差距不小的两个世界,文化和教育背景的差异也巨大。就是在这种理解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买房还不仅仅只是个大小和价格问题。是不是属于自己的阶层和社区,也是很重要必须做的考量。

苏珊的宝马,不仅仅只是一个代步工具吧:有时参加聚会,还是不可缺少的配置。

美国社会就是这样,存在着非常沉重、明显的等级差异,虽然没人在语言上表达出来。就像美国的社区,不同小镇住着不同收入的人群,享受着不同的安全性和教育质量。而这又是由所在居民基于多数决定的投票机制产生和维护的。作为特定小镇的居民,当收入和财产下降到一定数量后,高额的地产税,也会逼着你走人。这样的例子不少,特别是在房价上涨快速的地区。量变到质变,当一个社区吸纳了越来越多低收入者时,就是高收入者的逃亡和小镇的败落。而这种败落,又是从小镇内部不同层次小区的权重变异慢慢开始。就像在老薛自己生活的小镇,最近二十多年来,最贵的住房多数有新来者拥有,拉升了小镇的“富有”程度,聚集效应,让那些最低廉的住房被人升级换代,向更高的房价靠拢。收入较低的那个群体,在收入增长减缓甚至是面对变故时,很可能不得不含泪离开,向下走。

这,就是美国!平等之中的极不平等!


汪翔,2018年2月于美国伊利湖畔)


拯救罗伯特

1.


没想到罗伯特会有需要被拯救的一天。相识和拯救都和房子有关,老薛见识了他过山车般的人生,也学到很多。人生第一次拥有,阴错阳差被定格在和鹿果园小区相邻的白鹿小径。白鹿在拥有一千一百万人口的俄亥俄州随处可见,高峰时数达七十多万,每年被汽车撞死的一度高达三万多。有计划的捕杀得以将量控制在五十万。州内有很多和鹿有关联的地名。

看房时,鹿果园小区建筑的尘埃落地不久,随后买下的在小区末梢边界,相邻的属于鹿果园小区的两栋新房,还未做好草坪也未入住就被首任遗弃,因为闹离婚为处理后续事务方便。那是一九九八年,美国经济正蒸蒸日上。先行的乐观派、冒险者,开始为自己经济上的冒进,付出经济生命的代价。

不顾实力或高估未来收入,买下自己负担不起的住房最终妻离子散的例子,老薛见识了不少。问题是,罗伯特一直是个做事安稳保守的人。一九九零年夏天,自己带着五十美金降落纽约机场时,罗伯特就已坐拥资产百万,随后一直就是零债务坚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的老江湖,卷进自不量力的漩涡?

两人认识,罗伯特作为不速之客。

那天是中国新年的正月十五。一夜间,积雪已有米多深,站在窗前,背靠熊熊燃烧的壁炉火焰,看着白雪皑皑中鹿果园小区的别墅群,像圣诞老人随手点缀的装饰,也像爱斯基摩人搭建的巨大帐篷。屋顶棱角被白雪抹平、掩盖,依然盐碱地的草坪也被两尺多深,洁白、毛茸茸的积雪装扮的美丽异常。妻揣着大肚皮,躺在火炉旁的摇椅上正做着美梦,低沉的呼噜着。椅子是他跑了多个家具店,特别为她寻得:未来几档造人期,她需要特别关照。

这样的气温,缺少火炉的闪闪火焰,老薛觉得,来自中央空调的暖气总会缺少点力度:内心深处习惯的自以为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被现实改造,回归真实。火炉前是咖啡色的咖啡桌,被深咖啡色的真皮沙发环绕,和深褐色的壁炉墙壁砖石、木质窗沿搭配,相得益彰。

房子是个T字形,前面是最初建的两层楼:二楼四个卧室公用一个带有浴室的卫生间;承载它的一楼则办公室、客厅、不带浴室的卫生间、厨房、主餐厅、车库有序排列。初建于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中美建交那会。后面的那个尾巴被称为“大屋子”(Great Room),是一九八六年的新建添加,历史上最大的股市崩盘前夕:内空直抵二楼腰部,三面玻璃窗,一面中间是火炉,两边是窗户;五十多平方米,厚实的硬木地板,看上去大气、优雅,却不张狂,是那个时代比较流行的设计和配置。

就是后面这个“大房间”,让老薛一见钟情。也是它,让这栋房子在他心目中看上去与众不同,逗人喜爱:站在屋前草坪看到的单一和缺乏个性,与从屋后森林角度,看到的错落有致、别具特色,形成巨大反差。让他觉得是个有深度,含蓄、蕴含内在美的女人。壁炉面对的几个窗户联排组成的墙外,开建当年是片果园,野鹿的栖息地、家园,现在是全新的豪华鹿果园小区。

房子是有个性、气质的,也折射着主人的个性和品味。每个人观察的角度不同,看重的要素也差异极大,这一栋,和自己的个性很合拍。老薛觉得,像是又一次恋爱,再次坠入爱河,感觉人生将进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八十年代前人们很在乎壁炉的气派,房价连接着壁炉数量,不少房子为奢华建了多个,为建而建,连卧室都有,还是传统可用柴火的,高高挺拔外露的烟窗就是货真价实的明证。初期看房时还有高人指点:不仅得注意壁炉数量,还得在屋外数数烟窗,看是不是对得上号:不要被人用假货忽悠。

缺乏暖气时代是刚需,后来变成了装饰,难舍、看重,还是习惯使然。随着暖气系统效率的改进,对壁炉的喜爱度没降,壁炉意义却发生巨变。新千年后建的奢侈,传统的真实与原装已被视觉上的满足替代:精美外观,燃烧火焰,壁炉气氛,一样不少且更浓厚。燃烧的火焰更多是为美观而非热气,用煤气和用电“假烧”成新时髦,也更干净、安全、节省能源。

大屋子概念的流行发生在八十年代:七十年代和之前建的房子多数面积过小,拆掉重建成本高不合算,买新房子又过于昂贵,很多家庭承担不起,或者是留念位置、邻居等不想搬家。于是就有人想出了在屋后加盖一间的主意:地基足够大,有的是空间可用,代价只是建筑支出和审批通过。六十年代之前,这里还是个荒野的远郊,只有小镇中心不大的街道,和为数不多的住户。

人口数量从五十年代开始每十年的进步,按照两千六、五千四、九千、一万、一万一到新千年时的一万三,一直稳定到现在。七十年代是转折点,小镇初步成型人口规模近万。从一开始,小镇就按计划扩建,一片片的农业用地慢慢的被改变用途建成了小区,每家的宅基地以一英亩为基数,一直保持到现在,例外不多。土地改变用途是个费时费事费钱的活计,至今还有农业用地围绕,都是私有资产。

这样的添加做法流行了十多年后,人们最终意识到想象和实际还是有不少差异:内空的高大带来不菲的造价,同时,也带来冬天时过大的热量损耗。

综合权衡,面对全新的设计和全面平衡的空间布局、配置,添油加醋的补丁式弥补,就像是改自昔日新衣和今日直接基于新式布料的裁剪和做工,优劣之差一目了然。

七十年代美国遭受石油危机的煎熬,走出低谷后的八十年代,美国的股市一度牛气熏天,体现在民生上的就是住房的变化:更大、更豪华。

作为常规标配之外冒出来的大屋子概念,也慢慢滞留在历史之中,被烟尘埋没。建筑,在书写、见证、传承历史。


大房间暖融融的壁炉火焰,将躺在沙发上的老薛烤的懒洋洋,送入梦乡。下午四点多,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来自大房间通外的那个后门。

对不起,没有扫雪。睡眼惺忪的老薛边开门边说,奇怪的看着到来的陌生汉子。雪地里早就看不到个人影,连野鹿都躲着抱团取暖,懒得挪动。在这种时候除非万不得已,没人乐意踏雪出门。万不得已时,人们会从前门进:下个不停的大雪天,没人会有兴致在后院扫条道。

你一定有印第安血统!寒暄完后看着膝盖上留着雪印的来者,老薛开玩笑说。

你怎么知道?自称罗伯特的来着感觉奇怪:谁能从长相看出血统?

不走雪浅的前门,却乐意趟这厚实的积雪。

喔。我从那边跨过来,取直线距离!

近道?住在那?老薛用手指了指他来的鹿果园方向。由于相邻的两栋无人居住,老薛感觉是,整个鹿果园小区看不到一丝人气,安静得怕人。

那边隔着三栋就是,刚好在小学旁边,穿过树林就到。找时间过去喝杯咖啡?罗伯特用手比划着,老薛则跟着他的肢体动作做着想象和计算:小学正好和自己所在小区弯曲的一端对接,大片森林那边应该就是罗伯特家。选择搬来这里时,老薛也考虑了小学在附近的方便。

提起咖啡,我这里还真没有。不然,喝点茶?地道的中国茶?上等的,在这里喝不到。老薛说。来了七八年,他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还觉得和草药味没多少差别。

听说搬来个中国人,想找你下棋。

消息传播挺快的,才半月。象棋还是国际象棋?老薛说。

不。围棋。我带来了。罗伯特挥动着手里拿着的小小袋子。

围棋?你怎么会想到我能下围棋?听到英文“GO”字,第一判断还以为是要去什么地方。来美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和任何人下过围棋,也没意识到围棋在英文里就是“走”。

中国人都会的。罗伯特说,慢声慢气中带着自信、肯定。

你对中国了解还挺多的,还有什么?老薛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

做餐馆,当工程师。依然是很肯定的语气。

这就是华裔的形象?!老薛能听出,他后面的那个当工程师有点不确定,前面的开餐馆却讲的振振有词。很多时候,当陌生人问他是干什么时多数会随即加句:开餐馆的?如此的逻辑面对多了,自己都烦:难道我真的有股餐馆特有的油烟味?不用脑子也不能不用鼻子吧?!这种问话本身虽然是习惯使然,他却感觉被歧视和低估。

算你运气好,我还真有副不错的,只是没有好棋盘,寻了好久也没找到。老薛边说边接过罗伯特的小袋子,轻轻的重量,他意识到应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棋子。自己有副上好的云子,还是出国时好友送的,辗转数个城市几年的幸存物,依然留存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之一。

中国国内没有?罗伯特的眼珠碧蓝,说话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透着真诚、专注,是个憨厚的汉子。四眼对视,老薛意识到,高高大大的鹰钩鼻后还真有点想象中的印第安人形象。

没有。都是看着过得去,品相却不够档次。你看,即使这些云子也没经过精挑细选,大小、厚度、光洁度,都不是很统一。中国商品进入重视高端时代还得几年。摆好阵势,准备开局的老薛,边将刚泡好的热茶递给罗伯特边说。

我倒是有副不错的棋盘。罗伯特不觉得云子就比他那轻飘飘的棋子更好,老薛能看出。

不错?哪来的?

老婆送的结婚周年纪念礼。韩国产,质量还不错。

厚实、沉甸甸、细腻光滑,还印刷精美!这是老薛心目中对精致棋盘的概念。

是。就是。

金属合金,仿古、粗糙中的光滑,或许金刚石,很多材料都可用,都可做的完美。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生意。两个生意人,很快就转向专业思考模式。

如果是红木,也很奢侈,可能还能完全解决容易裂缝难题!老薛说这话的年代,中文媒体上整天是人们在炫耀着红木的高贵和华丽。

可以自己做一个,不应该很难。南面的艾米部落区,有个很大很有名的稀有木料商店,里面有很多价格高昂的木料,来自世界各地。到时去看看?

是吗?一定去,找了很久没有寻到。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生意。老薛指的是高端的棋盘:当时他最想看的高端产品。

罗伯特真有印第安人血统,占到十六分之一。美国的白人多数体内都流着不同程度的印第安血液。在公元前万年的石器时代,北美就有人类足迹,来自印第安人祖先。俄亥俄是印第安语“美丽的河流”,指的应该是俄亥俄河,印第安人的母亲河。

昔日,这片地域是好几个印第安大部落的大本营,数千年来部落间征战不断,却没有决出绝对的优胜者。最终,已经拥有不错文明水准的印第安人,却在十七世纪短短的几十年内,被来自欧洲的入侵者像羔羊般驱赶、杀戮,直到被征服最终基本灭种。今天生活在美国的已经为数不多:血液还在流着,融入美国的民族,族群却已基本消失。

这里除了冬天有个把月气候恶劣,还确实是个人类生存不错的地域:土地肥沃,水源丰富,随处可见的森林和灌木丛中,生活着大量野生动物。直到今天,无数的野鹿、郊狼、地猪、松鼠,火鸡、野兔等大大小小的,还随处可见,经常光顾,肆无忌惮的欺凌着人类。就是它们的祖辈为一代代印第安人,供给着优质和数量充沛的食品。不少的野生动物,一度被后来的入侵者灭绝。

美国的历史,就是印第安人被掠夺、反抗、被征服的历史,国家的前进,每一步都带着印第安人的斑斑血迹。很多印第安女人,成为征服者的战利品。类似的混血,老薛在日常生活中见识过不少。这应该也是今天的美国,能有足够兼容性的基础:除了不断到来的新移民,老住户多数是混血,白人早已不再是血液单纯意义上的白人,更不是简单的英、法、德、意大利类的来源可以分开。种族之差更多的是外表和文化、习俗、宗教信仰。

一百年后,现在生活在美国的新移民,也会被慢慢融入美国的这种特有社会躯体,成为混血大家庭的一部分。最终决定贵贱的,还是智慧、教育和在此基础上的经济基础,而不是血统。中国人特别在乎的非我族类的概念,在美国基本上没有意义。

2.


边界两栋新房的空置,让步行跨越变的容易。在美国,宅基地是私有资产,圣神不可侵犯,未经许可不得穿越。有人甚至竖起大牌:违者后果自负!擅自闯入被击伤击毙的例子也出现过。

随后几天,两人你来我往成为棋友。第一局两个人对垒,老薛输了十几目。第二天在罗伯特家,老薛让子三颗罗伯特力有不逮,输掉。

几段?罗伯特问。不知道。最多业余初段?老薛觉得,自己只是业余中的业余。

罗伯特住的是新房,自己挑选的设计,建好搬入一年多,造价比老薛的刚好高一倍。房屋用料很讲究,都是硬木、砖头等“原始”材料,化工合成极少。做工也很讲究,很多细节都照顾的不错,看得出女主人过日子讲究,且有品位。妻子凯蒂是波兰后裔,严格说是身上的波兰血液占多的老移民。房后面跨过几十米宽的原始林带就是小学草坪。天气好时,经常有孩子在五百多平方米的大草坪上,有模有样的踢足球。这是小镇三个小学之一,一直质量不错,开设学前班到三年级。他搬来,建新房,选择这个地点,就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步行都成。学校派有校车,很多家长还是选择自己接送或者像他这样走过去。

这是他住进的第二栋新房,是拥有过的第三栋。四十出头的他,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老大刚上一年级,儿子明年上学前班。第一栋新房已卖掉,剩下一栋在个小购物区后面,被用作办公,是九十年代初美国经济萧条时他掏的便宜货。在这里,扼守住房没有投资价值,多会亏钱,很少有人长期拥有几栋住房。

看来,你有孩也挺晚。你比我大六七岁,孩子才六七岁。老薛说。

他说,搬来前有个韩裔的邻居男子,当医生,业余四段,他们经常一起下棋聊天。搬来这里后见不到一个中国、韩国、日本人。偶尔会回去和旧友杀几盘,只是不太方便。

是吗?这么大一片居民区,没有一个亚裔?是不是很多房子都空着?老薛觉得,鹿果园那边得有好几十栋,是由好几个小小区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片。

都住着,空房只有几栋吧。这片的房子好销,现在买房的人也多。亚裔有,印度人,可是他们不会下围棋。你是附近我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

照你的描述,以前住的小镇不错,小区也挺好。能被医生看上的小区一定不会差。美国医生的收入都很高。为什么还要向这边迁?

这里的学区更好。况且那栋已经住了太久,想住新的。他说。

住了几年?老薛觉得这该是他妻的意愿,同时也是他财力变厚实的体现。

算上建,六年多吧。罗伯特说话轻声细语,温和、清晰之中带着老练、沉着。

也是,多数人住满五年就腻味了。老薛说。对美国人的住房观他有过研究。

看来,他搬进第一栋新房不久孩子就出生。在时间上,自己才踏上美国土地,穷困潦倒、饥不果腹时,三十出头的罗伯特就已住上属于自己的豪宅,在富裕的郊区小镇。粗算下来,外加他的投资房和生意价值,至少也是个百万富有的家伙。

当聊到经济环境,老薛说:利息不低。三十年房贷百分之七多,一年短期也在百分之五以上,市面上却有大量房子在售。难道很多人在借机以小换大?像你一样?

这我倒没在意。通常我不负债。罗伯特说。

像中国人过日子,应该也是你老婆的意思?看来她挺顾家。老薛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对视了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结果将一家人搞破产的例子,自己见识过不少。

高利息是经济过热时联储不断加息的结果。在2007-2008年房市泡沫破裂后,经济复苏很多年的2016年时,三十年的房贷利息一度低到百分之三点几!


罗伯特渴棋瘾很久。一片洁白的积雪深三尺有余,化解了生活中纠缠不清的所有烦恼,展现着美丽纯洁的世界,如同童话。巨大的苍穹,突然间变的寂静、温和,只有纷飞大雪的雪花,轻轻打击树枝的声音,在脑海里构成轻音乐。此时此刻,罗伯特安安静静的坐在暖融融的火炉前,穿着单衣,边享受热腾腾的咖啡,边聚精会神的思考棋路。

再美丽的画卷持续久了也会让人生出厌倦:审美疲劳: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难耐寂寞。没人和他玩,他就自己一个人宅在家看围棋书。妻子则坐在不远处,享受着电视里正嘻嘻哈哈笑着、吵着的肥皂剧。一个人看久了,就想找个人陪陪,边玩边聊。

上午听妻子说,附近来了家中国人,下午他就带着围棋找上门来。他觉得,是中国男人就一定会下,且棋艺还应不差。他昔日的老街坊告诉他韩国是这样。围棋源于中国,那中国就更应该是。在他心目中,中国人会围棋、武术还喜欢烹饪。能住到这里来的中国人,一定是有文化和品味,并有经济实力的。中餐馆到处都是,他却从来没有一个做餐馆的邻居。

第一次来时,看着面前这个“风雪夜归人”式的不速之客,老薛在想:如果口袋里塞上两瓶白酒,手里再拧上一袋花生,戴个厚实的大棉帽,就有点中国东北爷们的风格了。

罗伯特是在大学时代开始,自己对着书本自学玩会的,和老薛在大学时学英文一个套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上,再不行照着书本自己来!

结果,老薛的英文在大学勤奋了四年,研究生三年,教大学再四年,十一年寒窗日日热乎夜夜暖和着,到头来,脑袋装着数以万计的词汇着陆,生活了两三年,还是无法实现使用上的灵活,连词音对号都难。

罗伯特的围棋水平类似,即使是遇见普通对手,也不堪一击。

罗伯特是个商人,典型的数以百万计小商人中的一个。高中毕业后进入附近一所普通大学,从二年级开始琢磨做生意,小打小闹赚了点小钱。得益于八十年代开始流行的预付电话卡。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每天交往的人群之中,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于是,和家人、昔日亲朋之间的沟通,就成为很多人特别在乎、需要的事,商机就在这之中出现。

预付电话卡的主意从欧洲开始出现,却在美国得以发扬光大:伟大的发明需要市场的推动。他先是卖电话卡,在电话通讯奢侈昂贵的时代给人物美价廉。在一九九零年,使用固定电话打到中国第一分钟耗费三块多美元时,电话卡只需几十分之一!不少来自南方的中国人也看到了机会,服务于华裔市场,也就是仅此而已。

罗伯特不同,他在凭借商人的敏感深挖机会。到后来他发现更大的商机:向电话公司租时段,再细分批发给普通顾客赚差价。这是个精细活,他做的有声有色,还积累了不少资产,白手起家。批发零售,赚差价,是很多商业经营的核心逻辑。

认识他的第二年,有天他来下棋时问:有没有可能在中国国内找家公司,帮他印刷。印刷贴在电话卡后面,刮数字码的那种小粘贴。卖了很长时间电话卡,意识到这也是门生意,就想自己做,当时美国市场上有两家比较大的公司在经营这号业务,购买一个粘贴得两分钱。

老薛算了算,觉得生意太小,不值得花时间和国内商家折腾。他的生意一直在美国本土。

再过了一年,罗伯特说,花了一百五十的广告费开始,一年下来已经有好几万的利润!

小粘贴实在是难入普通人的慧眼,他却看到了机会:很多人出于不同目的,需要不同形状、尺寸的小粘贴,单个的印刷消耗不少的重复性时间和精力。如果将为数众多的小订货合在一起,从排版到印刷,就可以省掉大量的重复工作,这个时间上的节省,就是利润来源也是竞争力所在!

一件如此之小的事,居然被他看出商机且能从中获利丰厚,老薛不得不服罗伯特的智慧和胆识。类似商机有很多,但像自己这样的外来者,很难看出,看出也很难实现牟利。

新千年后,网络电话越来越发达,罗伯特又开始琢磨IP电话,还开设网店卖电话卡。他收集的数量不少的电话卡,像个小小博物馆,每次展示给老薛,都说的津津有味。

十多年来,罗伯特的小日子过的红火。他在商场打拼,似乎不急不忙,也做的成功,还一直坚持每周最多工作六天,多数是五天。妻子则相夫教子,照顾好自己。波兰裔的女人很会照顾自己,将女人的美丽、魅力和风韵,保留的持久。老薛的美容店,经常有波兰裔女人光顾,却极为罕见看到华裔,虽然华裔人数在快速增长。阶层逆袭,向中产进军,也不只有玩命之徒才有机会,才能成功。罗伯特向他展示了一个不同的生活形态。

他的父母亲住在不到半小时车程的传统老区,父亲曾是蓝领汽车行业的工人,那个时代的中产分子。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完全靠自己白手起家。他的父亲已经以轮椅为伴多年,第一次见到他时已经九十多岁。

我曾去过昆明。在罗伯特家,坐在轮椅上,低着头嘀咕着的老人说。

真的?什么时候,哪一年?老薛来了兴趣:九十多岁的人,即使是六十多岁时去,也在三十多年前,作为蓝领工人的他,应该是个什么概念?老薛的兴致更多的是对这一数字的好奇。

很早以前。二战时代。那时十八岁!在机场搞地勤。老人说话像当年刚来时的自己。

为飞虎队?老薛的兴致更浓,从飞虎队的一员来了解那段历史,对于一直在阅读有个二战历史的老薛,自然是个巨大的机会。他想着:咋们有话好聊的!

我不喜欢中国,不喜欢中国人!老人低声嘀咕了一句。

老薛看着老人,愣住了。站在旁边的罗伯特说:他记忆已经不太灵光,老啦。

中国政府太腐败,中国人太柔弱。老头子不领情,继续嘀咕着。

今非昔比了。老薛看得出,极为固执的老头子,一定是好久没有使用更新键了。时代的变化,今天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变化,华裔在美国生活水平的变化,很多美国人还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拥有良好教育的美国人,也有不少的是基于自己的想当然在做判断。最终改变他们看法的,还是像咋们这样,深入美国社会的华裔,用鲜活的事实而不是枯燥、空洞的说教!


五年之痒挠心,老薛也没有免疫力,住了四年后开始琢磨着想住更大、更新、更好的。按照经济实力和文化背景,和一帮要么是退休老人昔日的蓝领,要么是蓝领现行或者类似级别的小生意人做邻居,他觉得越来越不自在,难有共同语言。虽然大家基本上都拥有大学文化背景,经济基础上的差异还是有形无形的造出一些不可避免的隔阂。相互间使用语言交流的机会不多,无形中存在的气场,还是很不同。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背景差异太大的人相处,很容易因嫉妒生出矛盾,特别是在经济危机时刻。最终,同一小区邻居家的女人,戴着名牌大学EMBA的头衔,在互联网泡沫破灭后好几年的多年失业、一心想保住的孩子又被丢失(流产),就此忧郁症发作,就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中生有用恶劣歧视性语言,奚落他这个外来者,成为让他决定搬离的最后推力。

人往高处走,罗伯特是追随者。此时他已先行:正建百万级新房,在初中和高中部对面,一片豪华的新区:小区不大,只能建十几栋。占地一英亩要价二十五万的地基,决定了最基本房价不会低于七十万,否则不合算。用料好点时的建造成本,已经升到在每平米一千五百以上,建个四百平米的,外加室外整理和室内的电器、家具,就得百万。罗伯特在鹿果园小区的房子在五六年前建时,也是一英亩的地基要价却只有六七万,位置也相当好。地价的高升,完全是地基稀缺造成的。

小镇有片面积达两千五百英亩的森林公园,一直被“闲置”着,属公共产品。在小镇新建住房,一英亩地基的下限惯例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一万三千人口,占据着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五分之一多为森林公园,流水、小溪、山泉、河流、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小镇的主人们想将这世外桃源般的美丽,一直留下去,世世代代。能建房的地基,就只能是私有土地。

罗伯特动员老薛搬去做邻居,老薛觉得地基要价太高,泡沫大,不实在。地理位置确实好,方便些,但就读初高中也不过六年,就此花费获得这点方便不是很值。这里还是不同文化的差异在作祟:六年已经是个周期,如果有两个相隔三岁的孩子,就是十年的跨距。

罗伯特说,你比我有钱,又不是住不起。几年下来,敏感的他早注意到,不仅在生意上老薛后来居上甚至做的更好,而且老薛老婆的收入也不可能少,还一直在工作着。

这时候,陌生人见到老薛时,问及做什么时,多数会说:电脑工程师,医生,还是做餐馆的?华裔的形象已经出现变化。没有说出来的还有:住在好学区,大房子,孩子成绩都很优秀,音乐造诣专业水准;父母间谈论的话题,多是爬藤!华裔的标配也发生变化:像老薛这样文化背景的,已很少有人住三百平米以下的住房。

想换多大的?罗伯特问。三百五十平米左右?主要是得换新些的,太旧的有很多难以处置的问题。老薛说。那你买我的不就得!罗伯特说。二手优质房,这个尺寸的,没有更好的选择。

多少价?老薛有点想,喜欢那做工的精细,方便的小学也有价值。罗伯特说给他优惠,三十八万就成,现在的挂牌是四十二,没请经纪,是他六年前的成本。

老薛带着老婆去看了几次。以前常去是作客人,现在是作买者,看的挑剔。

房子是罗伯特夫妻选择的设计,在标准化的设计样板中,稍微做了些个性化改造。很多人这样做,物美价廉。完全独特的个性化设计造价太高,对这种中产住房,过于奢侈。

凯斯是个知道享受生活的女人,每天两小时网球是常规,还有个多小时的游泳,家里被收拾得整齐漂亮。房子用料考究,都是上等的好家伙,每个细节都做的不错。有一点老薛不喜欢:区区三百一十平方米的房子,四个卧室居然都带有独立浴室。主卧室的墙上还装了个电视,方便泡池子时观看。麻雀虽小,五脏超级俱全,像个小奢侈的小旅馆。结果让人感觉拥挤,没有个空旷、气派的大房间,室内的色调过于暗淡,感觉沉重、甚至压抑。


3.


花了十多年,老薛才慢慢的从统计数字后面看出点门道:一万三千人的小镇住着五千三百住户(住在一个屋檐下还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三千三百个家庭(因血缘、收养,或婚姻、同居生活在一起的),百分之六十三为夫妻。2000年家庭收入的中位数为十万,住户收入中位数为八万八。2015年时,三口之家的家庭平均收入十六万,住户的人均收入十三万,中位数十万,平均十三万。中位和平均收入接近,说明贫富差异不大。

在这里,人也分三五九等,被无形的分成好几个不同层次。

老薛最早住的白鹿小径和类似的老区,算是比较低端,占据小半壁江山。

罗伯特所住的鹿果园是较好的小区,高于平均,属于最上面的百分之二十。老薛后来搬去的幽灵小径更高端点,住户也阔气不少。罗伯特新建的住房小区则是新贵偏多,更加高端,属于最顶端的百分之五。此外还有独拥十几二三十英亩地皮的独侠客,房子的造价估计在数百万,则是钻石级。千万级别的豪宅,在这里似乎没有。

两个高端小区都是在九十年代初开始开发,吸引来不少富有人群:供给制造了需求。

鹿果园是来自过于的一片平地,用的材料中参合了一些相对廉价的化工合成物,只有罗伯特的那栋独树一帜,用料最考究、舍得。小区当年开建时,地基在七万,基本定位在三十万出头,面积三百到三百三十平米间。

同期开建的幽灵小径坐落在曾经荒野的山丘森林中,在八七年股市暴跌后九十年代经济萎靡之际。反应迟钝的结果:房市对经济变化的反映,有半到一年的滞后期;准备地基和造房间又有些时滞。两者叠加,让房地产开发成为风险很难控制的行当。

幽灵小径的房子都很大,在丘陵和沟壑间穿插,用的材质普遍性的高个档次,基本都是原始质才,极少用化工品。房价定位在四十万以上高到百万,面积多在四百平米往上,地基成本在七万左右,面积在一英亩附近。

有几栋建的像城堡,造价不会低。老薛看上的那栋前面相隔马路的一家,屋后有十几英亩的原始森林,拥有一个百来米宽,逶迤向下的长长峡谷,做个私家猎场都够。紧连着的还有片四十多英亩的地皮一直闲置着,包括一个山丘的顶部小平地,山顶比它的位置高出十几米,山后是长长的山坡林带,数百米外的山谷中有个面积不小的池塘,山头的另一边是个陡峭的峡谷,十几米深。如在山顶建个城堡,深居其中当公主,也让人充满幻想。

这应该是小镇新房中占地最大的住宅,被闲置二十多年后,终于在2012年开始修建,随后就成为永久的幽灵城堡,没谁知道里面住着什么样的神仙,只能等谷歌卫星更新图像。

填平山坳中的那个池塘,也是非常不错的地基:三面背山,面对森林密布的峡谷,在老家老人眼里就是极佳的的风水宝地。老薛觉得,从风水观看,那里比山顶好很多。只是太过偏僻、安静、遥远:连接它与主干道,估计得有一公里,大雪天的进出可是麻烦大大。


老薛还是倾向于幽灵小径那栋,物美价廉:四百多平米的面积,外看像座小城堡,里面感觉宽敞明亮,二百多平米客厅的内空高直达屋顶,是现在流行的设计;坐落在山腰视野开阔,前面从窗户看出去夏天是片美景,冬天白雪皑皑中迎风傲立的成片雪松不卑不亢,独具特色;拉开巨大窗户的窗帘,不仅能充分享受自然光,而且任何时候即使是光屁股做事,都不用担心隐私泄露,除非运气不好,碰上谷歌的地球同步卫星摄像!而那些在平地相隔不远的房子,如果不拉上窗帘,在室内做任何事,都会像是在广场耍杂技,没有一点点隐私可言。这样的位置在加州可是百万美景!况且在半山腰还不用担心大水,洪水不可能淹没!连想都别想。

几个月后他搬入新居,赶在老二周岁前,享受的面积和付出的价钱翻倍。新房子的邻居都是有钱人,不会因为守不住十八万房子的房贷而对他这个陌生人发无名火,更不可能使用歧视性、羞辱性的语言。教育只是教养的土壤,经济基础才是教养的阳关、水分和肥料。人穷不仅志短,有时还缺乏教养!至少美国佬,昔日邻居的女人是这样。

罗伯特搬进了新豪宅:五百多平方米,里里外外都是奢侈的精装修,还有个造价不菲的固定天文观察台,沿着一个专门的螺旋楼梯从一楼通到楼顶的小平台,那里是房子的最高部位,顶部是个能够自动开关的活动屋顶盖。那是专门为他的儿子建的。

住房里面的色彩,依然保留着沉稳和传统的华贵,明显是他妻的特色。这次因面积够大,大客厅的内空又有两层楼高,看上去大气。一楼三百多平米的面积八成打通,让开放式的厨房看上去更阔气,很适合开家庭爬梯。他妻为厨房准备了专业用的设备和餐具。大厅实木地板中央摆着架名贵钢琴。好多次,罗伯特还向老薛秀了秀他的琴艺,他自己琢磨出,还挺优美,那架势那声音,也有模有样。

搬进新家不久,罗伯特举办的家庭聚会上,老薛第一次完整的见识了罗伯特的兄弟姐妹。最能聊天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还不到四十岁:离婚,单身,说话声音分贝很高,大大咧咧,和罗伯特有太大的不同,除了体型都比较粗壮外。罗伯特无疑是一家人中的唯一富豪,大姐住的房子不过十万出头,小妹还呆在公寓当日光族,父母的住房老旧,值不了几万块。一直有时间照顾他们的小妹,将做继承人,已经得到大家的认可。

血缘之间连接起来的亲情,除了节假日走走,问候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黏糊。日子也因为关系的简单明了,而过的自在省心许多。每个人关照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组合而成的社会,自然就是充满温馨和平和。


他的女儿不喜天文也没音乐爱好,连学校随便进的乐队都没兴趣参加。很多小孩从那里开始拉小提琴,若干年后也能拉的有模有样。高中毕业时,从草班起步的乐队,也能演奏出非常专业的合奏来。每年的毕业汇演,能容数百人的专业级别演奏厅,都被学生的亲朋好友挤得满满。

儿子是个费钱的主,罗伯特挺乐见其成:六岁开始学钢琴,一直跟随一位水平一流的克利夫兰音乐学院的教授,接受音乐教育。这所微小的音乐学院,毕业生进入茱莉亚音乐学院等世界一流的学府深造,或在世界著名的克利夫兰交响乐团这类乐团就职,是经常发生的事。

在对儿子音乐素养的训练上,老薛佩服罗伯特的坚持和大方。十多年如一日,风雨无阻,花费不菲,只是为了孩子的兴趣、爱好,没有丝毫的功利性计划,他是老薛见到的是唯一。他周遭华裔中,男孩钢琴水平达到他儿子的屈指可数,女孩倒不少。

罗伯特最自豪的:高中时代儿子的钢琴水平位居第二,第一的位置一直被来自台湾外科医生家的老二占据。既生瑜何生亮的时运不济,让他终无脱颖而出的机会。老师说,进入克利夫兰音乐学院深造,他的儿子完全够格!

外科医生是老薛新居幽灵小径的老住户,也是最早的住户之一。搬入后的那个夏天,老薛还请他家暑假回家的老二,辅导了自己的老大个多月的钢琴。女孩高中毕业时获斯坦福录取,最终放弃选择了德州私校莱斯大学,那里的音乐学院堪比大名鼎鼎的茱莉亚,其它科目也实力雄厚。在那里她可同修钢琴和政治学,斯坦福没有她想要的一流水准的钢琴音乐专业。这就是华裔与众不同的危机意识:音乐水准如此之高,却还准备了律师作为后备职业!

这里,碰到个让多数华裔最终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尴尬:辛辛苦苦训练孩子音乐,最终让孩子堕入爱河在音乐领域不能自拔,而以音乐作为未来职业,又是多数父母不想看到的!

这位外科医生有个有名的笑话,罗伯特说的:好几次在小区散步与孩子同学的父母相见,向他祝贺“孩子又得奖”。他每次都会问“哪一个?”,没有丝毫的特别喜悦。

罗伯特的意思:父母见多不怪,两个女儿都是高中时有名的音乐才女,经常得大奖,还多次到卡内基音乐厅这样的地方做独奏表演。大女儿最终当了医生,继承父业,毕业于哈佛。


罗伯特为新房八十万的预算,在近百万的位置打住。建第三栋新房的老江湖,他自然知道要给预算做百分之二十的超算空间。老薛看不懂他的算法:扣除地基价,五十五万能跳多高?

看过后的老薛对妻说:住新房的感觉还真不一样。房子真的漂亮,每个细节都很讲究、精致。在加州,稍好点的地域,恐怕千万也难享受到。哪天咋们也自己建栋住住。

你不是说,建新房太不合算,费事费力?妻在这点上让他顺心:不像罗伯特老婆,对于住房和生活水准的要求那么高、苛求,而自己又不工作、赚钱。

区区百万能建成这般品味的豪宅,一定是罗伯特深度参与的结果。老薛满满的是佩服。

搬进幽灵小径不久,老薛的旧房快速被卖掉,罗伯特在鹿果园的房子也被一位计算机码农出价四十一万五买走,杀下区区五千友情价,买者在经过精细价值计算之后!

听到消息老薛祝贺:房子买卖就像娶媳妇,只需在乎一个买家和一个卖家。市场价格只是参考,上下百分之十的幅度波动很正常,就看购买者的视角。卖给他的会计师在乎的是尺寸大小,买走罗伯特的计算机专才看重的是材料的使用和再造成本,而自己这个金融出身的看重的是市场出价,需求和供给平衡与不平衡中的机会。这种地方房市多处在买方市场,买高卖低也有可能。买房卖房是个高智商博弈的技术活,进出间就是票子的流动和资源的再分配实现。

从罗伯特家的新房出来,老薛对妻说:罗伯特有可能不得不面临挑战!

妻不理解:嫉妒!人家已经住了三栋新房!

他没做声:看得出,罗伯特有心事,应是有不称心在困扰他,而且还是和金钱有关。老薛觉得,罗伯特的生意会越做越难做,除非有足够储备。

新房是比旧的好,但好坏之间还得看付出的代价和未来退出时的成本。人们对住房通常保养不错,特别是几年新的,多保养的不比新房差很多。新房除了新外其它的不一定占优:开建前觉得不错的设计,建好后不一定就是你真喜欢的。建好的旧房就不同,位置、设计、内部装潢、室外草坪设计,都已成型,非常直观,更易做出准确判断。

果然,三年后,罗伯特含泪低价卖出了豪宅!那时老薛对妻说:罗伯特这辈子不可能再有能力住上这么好的,连住回当年在鹿果园的都难。还不如当初就呆在那,多好的地方呀。妻对此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是个善于思考,着眼长远和大局的人,不然的话,一次次的金融危机,无数的人沉沦被颠覆,他却何以生存下来?


一直以来,老薛理解的罗伯特是个财务保守的人,他建了三栋,每栋在建造前就预备了足够现金,建好后会快速清理债务,不承担房贷。没有债务,生活压力就小。他有两套房子,没有贷款,如果每月收入能平衡开支,等到退休时,一直在付的社保外加卖掉两栋住进小些的余款,在经济上应足够打发。在这点上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罗伯特的生活逻辑非常中国化。

一年多后罗伯特才道出实情:问题就出在那个天天高涨不停的股市!

以科技公司为主的纳斯达克指数,在1995年7月17日时抵达1000点。1997年7月11日时跑到1500点,两年上升了百分之五十。1998年7月16日抵达2000点,随后是疯狂的1999年:1月29日是2500点; 11月3日为3000点;12月29日到达4000点。随后是2000年的最后疯狂:3月9日抵达5000点。以泰铢贬值开始的1998亚洲金融危机,让西方金融阻击手轻易获得巨大利益的同时,也启动了骨牌效应,最终将美国金融系统拉入,引发了美国本土的经济危机。

看着这轻松的赚钱机会,从来就不投股票,内心却一直痒痒的他,最终还是被经纪人说服,将账户上用来建房子的百万美元,拿出八十万小炒了一把,另外二十万做了首付。罗伯特的建房操作是:向银行贷款,银行负责和承建商打金钱交道,按惯例分期分批基于进度付款。全部建好检查通过后,就只剩他和银行间的关系,他再决定是不是付清贷款。

八十万的投资,进入不久就开始下跌。他无法接受快速的损失,想着等待需要的反弹,收回本金再撤。市场不给机会、面子,随后几个月后被钝刀割肉,很快就被杀掉一半!原本准备的贷款全清,现在有了四十万的房贷必须扛。纳斯达克指数在2000年3月10日创造5048点的高记录后,开始跌跌不休,直到在若干年后的千点附近打住。

伴随泡沫破灭的还有经济萧条的开始,生意越来越差,利润一月不如一月,使用电话卡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选择退出,他觉得是个难得机会,想做大实现规模效应获得效率,薄利多销,走的还是当初小粘贴的思路。他收购了几家小型个人电话卡网站,想着雪中送炭的美事。在艰难度过一年多后,不得不全部关闭,它们成为压死他的最后那根稻草。

就是在该不该全部关闭之前,他终于坐不住,开始向老薛吐苦水。

老薛早就意识到了危机和风险,只是没有想到还有背水一战,冒险投资科技股那招。老薛一直在关注罗伯特的生意,特别是行业走势,也在就此领悟罗伯特的生意逻辑。

交往十多年,最大的感悟是,罗伯特多次强调的观察和思考。很多时候老薛问罗伯特的看法,他不做判断,只是说自己在观察、思考。他不是没有判断,是不愿说出而已。这可能就是美中文化的差异之一:美国人不喜欢听他人对自己行为的判断,而中国人则津津乐道于告诉路人,什么是对、错、该做和不该做。

预付电话卡生意会很难做,应尽早退出,老薛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当看到罗伯特在印刷行业新做出成绩后,他意识到罗伯特也在做转行,还成功了。

两年后老薛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老薛将所有门店都卖掉,罗伯特却在逆势上行。而且他还用那个印刷部,独立成立了家公司,想做大做强,搞转型。为了给经理人足够的积极性,他将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卖给了他,还是基于贷款:经理可在随后几年用获得的利润偿还。这个套路是老薛一直在用的,也是从老薛这里搬去的。经理是个月光族,一直是。

获得控制权的意大利裔经理罗斯,很快就搬出了他那个位置偏僻看相不好的旧房,进驻豪华商务楼,花大钱做装修,搞出个富丽堂皇的办公区来。随后又将自己的薪水,从昔日商定的每月五千升到一万。结果,公司在经营却没有利润!他作为小股东,已经不再有发言权!

等到罗伯特觉得入不敷出时,他已陷入很久,所有的尝试都没获得预想结果,更多的是反向逆行。就在这种状态下他约老薛,开门见山寻求帮助。


4.


多年之后老薛觉得,估计还是有自己部分的责任。那时每次下棋,他们间都会谈股市,细心的老薛没有在意这种变化,不喜欢多嘴却爱观察和琢磨的罗伯特,可能以为就此看到机会。那时所有人相遇都会谈股市,都有人说自己如何如何轻易的赚了多少票子。

但是,罗伯特不知道,老薛已经在回调初期,选择退出资金主力!

他玩谷歌的期权,个多月将五十万的账户炒到一百五十万,结果在回调到百万时选择外逃,并用获利付清房贷、车贷。就是在那时罗伯特选择挺进,觉得回调就是机会。老薛留守的小部队随后被消灭掉三分之二,罗伯特则就此一蹶不振。

老薛想起诸葛亮当年的街亭之战,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选择赌一把,将马谡派驻街亭,哪知被司马懿看破、击败。人算不如天算,一直小心谨慎的人一次小赌,却开启人生转折点的阀门。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输不起的赌局,唯一的胜算策略,就是不参与。

之前帮他做判断,一直劝他卖掉网站,寻求新的生意门道。随着手机和互联网的普及,很多手机使用者可随意打长途,互联网也开始在这个行当渗透。不出几年,电话卡很可能消失,就像当年中国街头的电话亭。固执的罗伯特却选择反道而行。

又过了阵,老薛开始帮忙计算收支,早意识到入不敷出的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选择却已不多。两口特别喜欢这栋房子,不仅是花费了心血,房子也确实漂亮、舒适,连老薛都想夺人所爱。如果留住房子,就只能将做办公室的旧房卖掉,房贷还有缺口,压力却会小不少。

这时候卖房,任何房子都卖不出好价,更何况它那样的房子一直就没多大市场:做生意,边角的位置很不好还太破旧;住,花同样的价钱,很容易找到好得多的选择。

卖了旧房,伤口还将继续流血,还是痛,只是轻微些。最重要的,到了他这个年龄,如果选择放弃,这辈子很可能再也住不了这样的豪宅!他人生的理想,一辈子的奋斗,将在这里走到末路,谁都不会甘心就此承认失败,还是惨败。

老薛说,即使卖掉旧房,你的现金流还是捉襟见肘。每年的地产税就是两万块,平时再怎么着的也得三万多的开销,可是你弄不来五万的现金流。就这样吃赤字坐吃山空又能走多远。艰难熬着等待经济复苏,更是没谱的事,谁能确信,美国经济不会步日本死气沉沉二十年的后尘。

如你坚持守住房子,你老婆就必须出马赚钱,你也得放弃已经不怎么有钱赚的老生意,找个新的行当过日子。可是,现在经济差,工作难找,做什么都难赚钱,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管你做什么选择,原则就是一个:先止血求生,再合计发展。要么开源要么节流,最好两者并举。现在最重要的开源,就是动员你妻子出去工作,增加家庭经济收入。两个孩子刚好在大学,还需要学费开支,估计你在让孩子用贷款,也是不错的选项。你妻子已经没有呆在家里,继续照顾孩子的需要。

老薛觉得,这些道理罗伯特不可能不明白,也不可能没有和老婆商量过。能白手起家做到这个层次,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在这个小镇,九成多的房子没有罗伯特的漂亮、豪华。结果,在房市最糟糕时罗伯特选择售出,只卖了区区八十万。房市泡沫爆裂前夕,一球星曾出价百多万,他犹豫了阵子错过机会,后来球星因离婚官司一拖再拖没有收尾,误了罗伯特的大事。

卖掉豪宅后没有房贷困扰,又多出几十万现金,罗伯特的日子过的容易多。妻子依然没有工作,每天依然网球、游泳、瑜伽,他在高尔夫球场旁租住的房子,也一如既往的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尽职尽责。女主内,男主外,有时也是种动力:为了家,为了顾家的女人,为了几十年的相依相守、不离不弃,不继续拼下去都不好意思。术业有专攻,家庭的分工又何尝不是?中华文明几十年来自以为傲的男女平等,鼓励所有女人都到职场去打出片天地,是不是走错了道?美国也讲平等,美国女人获得的权利还是中国女人所不及,为什么还有如此温馨和充满效率的内外分工的不同,还有如此分工之下女人的“认命”?

租了个独居屋住了一两年,在2010年房市最黑暗的岁月出动,他花了十五万买下栋连体别墅单元,随后将里面进行全部翻新,又花了近十万。卖者几年前支付的可是二十六万,这就是罗伯特选择花十万装修的理由。他的老婆,追求完美和生活高标准,在任何时候都不变。老薛开始佩服这个女人,能将日子过出如此的水准,很少有华裔能做到:大家都买了不错的房子,高端,但走进去,你看不到一家能过出罗伯特家的品味。


又过了几年,特殊儿童教育专业毕业的女儿结婚,在附近找不到对口工作,选择搬去亚特兰大,当小学老师,教育需要特殊照顾的智障儿童。美国在这方面一直投入不菲,待遇优厚的工作自然竞争激烈,获得后就是金饭碗,受工会保护:起薪通常在四五万,几年后有近六位数的潜力,还享受不少福利。她就读的只是普通很容易进的大学。投资回报真的不错,看上去不是高大上,却异常实惠。

儿子在所普通大学商管专业毕业后,自谋职业当个体户,这一直是他的理想。他做起买房翻新,赚功夫钱的生意,开自己的公司,从开始就独立。再后来,早就关掉昔日生意的罗伯特,开始做地产经纪,边赚佣金边帮儿子寻找翻新对象。两人的生意相辅相成,父子间却明算经济账。儿子继续住在家里,却开始支付房租并分摊其它开支。

二零一零年大学毕业时,美国经济正处于黑暗时刻。银行不放贷;拥有大量现金的大公司选择护着钱袋子,不做投资;政府注入海量资金救市,结果只是救活了那些高大上的银行,危机的制造者。工作市场萎靡不振,月光族们没有收入也无法开支,民间资本对经济发展的推动软弱无力。缺乏资金流动的经济系统,就此陷入死循环。

儿子的计划,是趁房市低迷捞几笔:很多人不得不放弃,银行又急于脱手,拿不到房贷想买又买得起的人少之又少。这时可以在较便宜的老城区,花一两万买栋老房,再注入两万装修,留几千维持段时间直到卖出套回资金,赚个万把块。他想这样循环下去,慢慢增长。

儿子开始起步时罗伯特找老薛,希望他作为投资者出资参与:按照事先谈好的条件分享可能的利润,每年估计高达百分之三、四十。所有银行都关闭了贷款渠道,钱只进不出。罗伯特说,这周围认识的人中,只有老薛手里有余钱。

看着罗伯特明显的有些呆滞的眼神,老薛在想:在这出生长大过了五十多年的人,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起步只需区区五万,居然需要投资者,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不延迟装修自己的新居,用那近十万现金来启动儿子的生意?即使是装修用了,还可以做抵押贷款。银行再保守,拉出五万应该没有问题。这种时候,父子间的经济账为什么一定得算的如此清楚?这种格局,是不是意味着他觉得儿子的所作所为,蕴含着很大风险,风险之大,让他自己都不敢再次冒着失去住房的可能性?

最终,老薛觉得罗伯特儿子的点子不靠谱,没有提供资金。他的逻辑是:房市复苏往往滞后经济复苏半年多开始,在老城区附近滞后时间会更长。搞持久战,一两年卖不出去,或者卖不出好价,最终很可能回本都难。还不如直接帮人搞装修,立马兑现。这里还有不少有钱人,他们不会受经济危机的困扰。


多年和罗伯特的相处,老薛学到很多,最最重要一点是:观察和理解。六十多岁的罗伯特老了很多,也保守了很多,昔日的生机勃勃早已不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风险。不过,他最终还是活过了金融危机的打击。未来,他是不是可以安心的,慢条斯理的边干边退休?他的妻则一如既往的运动、锻炼,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到了2016年,美国家庭住房拥有率回到五十年来新高,接近百分之六十三,离历史性的最高百分之六十五不远。美国永远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过着不拥有自己住房的日子。

2018年新年不久,老薛邀请罗伯特:今年开始向你学习。冬天我只上两天班留着时间陪你玩。最近几年,老薛最大的兴趣是写出好的作品,当作家。

你有好茶,我就到。罗伯特说。

有,当然有,来自星巴克,相当不错。还有你更喜欢的咖啡,是现成的打磨,原汁原味的土耳其风味,比星巴克的好很多。对咖啡的口味两人已同步:原汁原味最佳,且讲究品位。老薛拥有的设备也早已鸟枪换炮,属于高端的专业级。

每天早上先是一杯咖啡,随后是杯绿茶,中午之后不沾任何有咖啡因的饮料,连水果都只用有机产品,早已成为老薛生活的新常态。

老薛已多年没从国内远道买茶叶,他也很少回国。在美国市场很容易获得绿茶精品,来自星巴克兼并的一家茶叶公司。花费巨大收购之后星巴克才意识到,高端茶叶市场在美国没有多少利润可言。如果星巴克不兼并,那家公司估计已破产,没有其它选择。

挺好的。你赚那么多钱干嘛?罗伯特一直就上五天班,即使是在经济最困难时他也会让星期天空出来,上午陪老婆去教堂,晚上陪老婆享受美食,很多时候还邀请亲朋聚聚、聊聊。夏天时候,坐在他家豪宅后院,看着篝火,伴随轻轻的流水声,静静思考,轻轻落子,细细品位咖啡和美酒,也是独特的情趣。只是,那份岁月早已留给了记忆,变的遥远。

搬去连体别墅后最让他遗憾的是,无法再拥有小池塘,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观看池塘里游动着的鱼儿。家里的鱼缸,带不来那份气氛。

租住在高尔夫球场旁的那段日子,住的连体别墅环绕一个大池塘排列,水里有不少大鱼游玩着,他时不时一个人在那垂钓,逮着再放回,如此的循环,算是点自我补偿。

那时候,他的心情进入人生的最低谷。几十年的奋斗,一夜之间退回到原点。

老薛去看他,罗伯特已经没有下棋的心情。聊着天,老薛才发现,罗伯特并不是为失去他的豪宅伤感。那段时间,电视里经常在播放一个关于廉价打长途的广告:只要在电脑上插入一个小配件!

罗伯特说,你知道吗,发明这个技术的家伙,三年前是我的生意伙伴。那时他穷的就是个叫花子,经常得我为他掏钱买午餐,到现在还欠我好几百快。就像给我做粘贴的那个家伙。他让我投资,说是合伙做大,我觉得没有价值,就是异想天开。后来,他到纽约去找到个也是犹太人的律师,还挺有名的,那家伙被他的油腔滑调说服,两个人就此一拍即合。才两年时间,现在他住在几百万价值的城堡里,开着十几万价码的豪车,坐拥数以亿计的资产,抱着年轻漂亮的模特出身的美女,整天人模狗样的过日子。罗伯特说话的语气不重,依然的轻声细语,不紧不慢,没有明显的气愤填膺。

老薛对这个公司不陌生,电视里的广告轰炸已经有段时间,据说,在电台上也是这样,想陌生都难。只是他没想到,如此的成功人士,居然还有和罗伯特这样的关联。他曾经认真的查过,还和华裔电脑专业的从业者朋友聊过,大家都说,那个技术并不复杂,有些高中生都能做出。市面上也确实是有不少类似产品在卖,自己也买来试过随后不久退回去了:配件二十美元,再每年支付十美元,就可以无限打国际长途。问题是,话音质量太差,他不喜欢。物美价廉对于他,物美是前提,价廉可以商量。但他也明白,还有大量的人价廉在先,没有选择。

听完故事,老薛在想:罗伯特当年的拒绝没有错。如果是自己,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那种技术真的没有折腾价值。但是,为什么他的昔日伙伴,可以从一个如此不起眼的物件上,折腾出如此大的经济价值出来?两个不靠谱的犹太人,一个富有的律师居然不务正业参合进来,还做的如此有声有色,这才是值得他好好思考的议题!

看来,改变命运的机会、技术,实际上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骨子里得有一些普通人缺乏的东西,它们靠心灵鸡汤还真的养不出来。为什么犹太人能在美国呼风唤雨,很多人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白手起家,一代人之后就有大量富豪产生,不仅仅只是赚钱心重吧!华裔想成就他们那样的辉煌,还真的难。


罗伯特喜欢水,池塘、鱼儿,印第安传统的存留所致。父母对他说,那些物件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好运。颇有中华文明的影子。

在鹿果园居住时,曾在自家门前台阶旁挖了个小水坑,直径一米多,里面养着乌龟和小鱼,结果乌龟还在小鱼却快速消失。搬入豪宅后,一点二英亩的地基,给了他大得多的后院,他在屋后不远处建了座两米高的假山,山脚下挖出个直径三米的微型池塘,水最深处有一米多,假山下面还有个水中地下山洞,方便鱼儿在冬天寒冷季节的生存。最冷时,池塘里会结出一尺多的厚冰,紧紧的捂住小池塘。乌龟长大了,鱼儿却依然在快速消失,成为四脚野兽的美味。

最终,罗伯特还是没有喜欢上老薛的围棋云子,老薛也没有欣赏到罗伯特棋盘的美妙。棋盘做的不错,用料挺好,十几年下来完全没有丝毫裂痕。可是,棋子间的间隔太小,容不下他云子的身躯,只能用配套的晃悠悠小个棋子。

老薛觉得小气:韩国人怎么会做如此小的棋子,还使用在如此漂亮的棋盘上,难不成就是为了和中国不同?他的云子在中国,可一直就是标准尺寸。

罗伯特老了,头发花白,走路也不是很利索。晚年的他还得继续忙碌直到做不动那天。他的人生是成功、美丽的,身边陪伴的女人几十年如一日,为他维持着高品位的生活,就是成功标志之一。如此白头偕老,一起面对风雨的夫妻,在美国也不难见。他的父母就是最好的榜样:六十多年的婚姻,依然风雨难摧,坚如磐石。罗伯特的经历,让老薛意识到,风险控制可不是说说玩的,有时还真的会毁掉人的前程。

月光族有有钱人体会不到的快乐,富有者有无产者勿需面对的困扰。处于社会不同位置的人,坐拥着不同的人生体验,面对着差异极大的挑战。人生没有完美,酸甜苦辣,各有风采,就看你怎么应对。攻、守之亦或视而不见,选择不同,结果各异。


汪翔,2018年2月初,于美国伊利湖畔)


89年6月6日, 逃离北京到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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