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住进这个美丽小镇纯属偶然,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有五分之一被裹有山川、河流和密布原始森林的公园占有,则是搬来后才发现的一个巨大惊喜。一万三千人口的居民,除了基本的生活和服务所需,商业布局没有画蛇添足,很适合他这种喜好安静的人。地理位置在两个城市中间郊区,南北和东西的国道都擦边缘穿过,是个非常宜居且来去方便的小镇。
九八年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气候预报说,傍晚时分将有暴风雪,建议大家尽可能不要出门。早晨起床时,站在六楼公寓窗前的妻,已静静地看着窗外白色的世界有一会。老薛看在眼明白着她的心思:要不还是去看看,早点回来就是。
草地上累积了尺多深积雪,气温降到零下,空气分子安安静静来回漂浮,树静无风,也感觉不出有多冷。见景生情,每到这时老薛就会想起年轻时的生活,多了些感慨。
还是这儿好。从离武汉市区区区二十五英里的乡村出生,一直到大学毕业,在湖北生活的人生头二十年,每年冬天必然回避不了的,也是存留的最深记忆就是冻疮:手脚布满,奇痒无比的感觉,想起都觉瘆得慌。读研究生开始离开中原,钱多了点,天气也不敢欺负。八三年夏天开始,五十元的研究生月补贴外加五十元的自谋稿费收入,一个人的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天之骄子的岁月,现在看来,过的和叫花子也强不到哪。
一直期盼有孩子,没想到会在如此的冰天雪地,满世界为他们寻找安乐窝,也蛮有情趣。边说边想,他乐呵呵的情绪也感染着妻。典型的乐天派,时不时将好事多磨挂在嘴边:都是老天爷对咋们的考验,当初的冻疮时代也是。有了艰难,才会在意、珍惜生活的美好,感觉原本就是相对的。在上帝眼里,人就是有点贱。他唠叨着无话找话,热乎着身边这个言语不多的女人。
找房、买房是个技术活,从哪下手还真得番合计,特别是对从来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住房,来自共和国的新移民。同事和朋友的看法和、议差异极大,反应着各自不同的实力和野心。最终他选择华裔朋友的建议,从好学区开始,边看边修改计划,就像是寻亲找老婆。
身边拥有住房的华裔不多,只是寥寥几个更早到来,完成学位找到工作的先行者,是被称为CSPA绿卡受益者中的小部。多数幸运者还在校读着书,有绿卡却没经济实力。这小批的有房者,多数居住在大学附近,房子很老价格不高,多数在十到十五万间,很少进二的。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华裔:土气、穷酸,语言能力不足,内在的野心却不小,颇有股卧薪尝胆,后发制人的气势。他们的内心深处个个都充满成功后的满足感:换成人民币,十比一的黑市汇价,向国人显摆显摆富有,够格甚至绰绰有余。普通美国人看不到这点。来自台港的留学生同学,则多数赤裸裸的将这批大陆人视作低端人口,不屑为伍!
老薛带着妻,去能搭上关系的华裔朋友那看了几家,都是些年纪大,由访问学者“转正”后的安居乐业者。他们是个特殊的群体,属于夕阳红,中年时来美,十多年混下来接近退休年纪,岁数大、语言不好、收入不高,除了做科研助手也没其它选项,和自己这辈差别巨大。
在他们的房子附近转了转后,老薛很快否定了那些区段:对他们方便,对自己却不合适也不方便,而且学区还不好。咋们不是一道人:好学区对他们没有意义,方便是最重要的。
妻已经在家大公司工作,自己正当着小老板。
基于九零年四月十一日布什总统发布的行政令,S1216法案(CSPA)于九二年八月在参院的通过,改轨了十万人的命运:九零年四月十一日前入境美国的中国护照持有者及配偶和其不足二十一岁子女,无条件获得美国绿卡。CSPA让一个特殊群体快速得益,却也预支了后来者的配额,每年给予中国大陆的职业移民名额随即减少一千个,直至还清这十万个欠债。美国人的精明和准确,在哪里都会表现出来。国家间的政治博弈,清清楚楚就是利益的延伸和权衡,没有例外:有机会就能捞一笔是一笔。面对赤裸裸的抢劫,筹码不够的中国政府,只能忍气吞声。
就是这次变故,巨大的改变了华裔的人口构成,强化了华裔在美国社会的影响力。美国政府的一纸命令,救助于一个特殊契机,免费接管了属于中国人民的一笔价值巨大的智慧资产,却也在未来让中国和整个世界获益多多。为了张小小的绿卡,数以百、千万计的人冒着付出生命的代价,孜孜以求而不得,这批人却就此轻易的获得命运青睐,人生轨迹随之发生巨变。说世界的进程因此而发生变化,似乎也不为过。
九零年八月登陆的老薛错过了好运。类似状况下他人叹命运不公,老薛却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这批奢血者,为他这样的后来者留出了大量可用配额!
在美开疆拓土,感觉不比五月花那批人轻松:靠的是夫妻间的分工协作、精诚团结。老薛自告奋勇负责先行搞定身份,为妻毕业找工作打基地。一张小卡片难倒无数英雄汉:没有绿卡,连找工作的门都进不去,做生意也不合法。老薛所在公司已开始清理雇员,所有不拥有绿卡和公民身份的,限定在三月内自动离职,公司也不再为任何人的绿卡申请背书。自然,也不可能再雇用没有绿卡、公民身份的外国人。没绿卡,这些来自中国的精英,连北漂的农民工都不如,只能打包回国,还得满脸堆出自愿的笑容。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大公司和政府之间,似乎是在配合着演绎一个哑谜似的双簧。老薛使用的是一年期的实习工作时间,特别给予在美国获得学位的外国人的。如果在一年到期前搞不定身份,要么离开回国,要么继续回到学校再用学生签证,继续当老赖。
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中国留学生,因身份问题而不得不回国,每年能留下了获得身份的,一直稳定在十万附近。十多年后,当每年数以五十万留学生如同过江之鲫涌入美国时,有人就此以“百分之八十的留学生选择回国”来证明回国吸引力巨大时,居然有不少人相信。
过关斩将,凭借超人智慧,老薛最终有惊无险搞定身份,恰在妻从商学院毕业前夕。
有了合法的身份,才能感觉出脚下踩着土地的真实,否则一直生活在幻觉之中:自己像坐在飞驰罐子列车的顶上,随时有被甩下、跌落的可能。
申请和成功获得的艰辛与喜悦,成为他人生最重大的一个转折点,也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美国的可亲、可爱。一个没有任何关系、背景,一无所有的人,居然通过满足一系列的程序,就能拿到无数人期待而不得的绿卡!
开始时,他雇请了一位移民律师,早期来自香港。第一次相见,从公司出来送他离开,看着远去带有锈斑的本田雅阁,老薛心里在开始打嘀咕:三十多岁的律师居然只混到这一步,这家伙会不会是个熊包蛋?绿卡申请可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儿戏不得。
回到公司之后,看出老薛满面犹豫的地区经理汉斯问他:要不,让他的律师帮忙?
老薛想了想还是回绝了。汉斯对他很看重也很够义气,但是,想帮忙和能够帮上忙,还是不同的概念,汉斯的律师不擅长移民事务,怎么个帮忙做?律师和律师之间,还有很大的不同。
汉斯是来自德国的第一代犹太移民,对于老薛的处境很同情,更欣赏他的学识和奋斗精神。两个人有很多共同之处,相互欣赏。汉斯高中毕业就移民美国来到大都市纽约,开始时打两份工,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星期七天,天天睁开眼就是为了赚钱、攒钱。很多新移民选择在大城市开始,还是基于就业机会的考虑。几年下来有点积蓄后,按揭贷款买了栋小房。他依然每天骑着自行车到码头当搬运工,依然是十个小时的日工作量。他自己住在地下室,房间出租赚租金支付房贷。一个笑话汉斯讲了很多次:人们指着车库里面的新车,带着羡慕的眼神问他,发达了,车子很漂亮!他回答说,当然,你看看,在那里呢,汽车旁边(的那辆自行车)!
语言不好,唯一的财富是年轻和时间、精力。白手起家的汉斯,今天也是标准的中产阶级一员,还是比较富有的一员。他的妻子一副富太太的形象,做着全职的家庭主妇,在家相夫教子。他的女人人挺友善,但是,老薛还是那个体会到一股浓浓的“暴发户”味来,这种味道在汉斯身上也很明显。应该是教育水准不够的原因:汉斯是靠能力和业绩在一个主打营销的领域,做到高层市场营销主管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是大大咧咧,五大三粗的形象,之间的感情却自然、铁杆。
英雄不问出身。汉斯二十万的年薪,一时成为老薛的奋斗目标。汉斯妻子身上浓浓、刺鼻的香水味,也留下了永久的记忆:这是他在美国见识到的使用香水最重的女人。他觉得奇怪:汉斯怎么能在如此浓烈的香水污染之中生存?
汉斯的经历,给了老薛巨大的鼓舞力量:都是男子汉!
有天,汉斯将老薛叫到自己办公室:公司规定的三个月期限,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能做的最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当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得抓紧,祝你好运。我可支持不了多久。
随后的日子一步步验证了担忧:几个月下来,除了等待还是等待。此时他意识到,人们都以为律师就是富有的代名词,却没有看到,过得如此窝囊的律师也大有人在。美国律师人数,五零年只有二十二万,九零年已经超过七十五万,这时已近百万。这时他想起希拉里,当年名校的高材生,居然还过不了纽约州的律师资格,最终不得不回到贫瘠的阿肯色小州搞定。获得难,有时候还意味着优质和高的含金量。现在的律师已经越来越不值钱。
他等不起,需要一个进攻性强的律师。于是,果断的开掉了这位窝囊废,一千块的首付款自然打水漂漂,虽然对他是个不菲的数目。继续寻找未果,随后选择亲自上阵,边学边干,用不灵光的英文,和不同的人交涉、学习、推动。
如果说,七九年夏天击败数百万同龄人成为二十七万小群的天之骄子,是人生第一步重大转折点的话;八三年大学毕业以成为百分之一、二的幸运者进入研究生院,是个重要的人生变轨;那么,今天得到绿卡,则是又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好与不好,每人的评价不同,他也不在乎,自己能感到实在的开心、踏实、成就感,这就足够。
那个夏天,妻放弃了陪他去夏威夷小岛度假,享受五星酒店豪华的美差,放弃了他从公司谋得的最后福利,一门心思的准备公共注册会计师(CPA)专业执照考试。一个星期后,美滋滋飞回的老薛,面对的是妻一次性全部通过,还收获一份高薪工作的喜讯。
更让他自豪的是,老婆居然拒绝了最牛的那家会计事务所提供的高薪:手机新贵用更好的待遇夺人所爱,还不用她当账房先生。这一事先没有想到的变化,让曾一门心想着,扎入会计专业会容易过下去的日子,变的轻松了许多。
一年前你最想去,觉得高不可攀的公司,今天居然被你拒绝:老婆,你真牛!牛!
夏天后妻开始为大公司当牛,他则离开大公司做生意人:有身份,就可以像普通美国人一样自由自在,何必留念公司那小小的隔间?天空之大之高,只有翱翔过的,才有机会领悟到其中的魅力。老薛终于可以开始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像个真正的美国人。获得“普通人”资格,曾经比登天还难。一步登天后的喜悦和满足,没有经历过那份磨难的人,难以想象。
小小的卡片,让人生之路从暗无天日转轨到星光灿烂。工作搞定后就是造人:他已满足她预设的所有条件,下面就该她兑现承诺。他认命,拥有政策的自己,必须听从控制土地的她!
在美国就是好。有了孩子怀了孕,即使公司不喜欢也不能炒你,又多加了份保险,有更多时间适应公司文化,一举两得,美哉、壮哉。老薛调侃,对着做事一贯认真、负责的妻。对于妻这号人在职场上的竞争能力,他从来就没置疑过,难的是那张小绿卡。
按部就班到了新年年初,孩子已开始在妈妈赋予的那个狭小独特的空间练太极,似乎是在催着妈妈让她告诉老爸,尽快兑现承诺:房子!
老薛早就做好打算,在离开那家大公司前已开始商业投资,一直在等绿卡到手后离开,如此才能合法的在美国混。这样一来,到时候在经济上也有了一定基础。未雨绸缪,他打了个小小的漂亮时差仗:有能力得以搞定首付。随后夫妻共同承担房贷,应没有太大压力。
生活了七年,第一次有了普通美国人生活的感觉,虽然还有点生、见外。
两口变三口,满心欢喜的老薛带着有身孕的妻,在一个学区特别好的小镇,随经纪人看了十几栋独立屋。在很难升值地区,功能性成唯一考量,让做选择变得容易。基于三卧室、好学区、适合孩子玩耍的小区和前后院、内部装修感觉良好这些初步指标,预设的价码也随着房子的看多,从十万到十五万到二十万,不断推高再推高。人的本性就是这样,贪欲容易被勾起:看着一栋比一栋更漂亮更大气,很多人都会不着边际的向上再向上,忘记了自己还有个预算需要考虑。
想要、需要、能承担,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老薛最讨厌经纪人问“能承担多少”,觉得这句话极不专业且缺少智慧:财务是需要计划的,财产安全是小心呵护的结果。
他想从一个较小,够满足基本需求的价码开始,结果还是从十万下限推向二十五万上限。原本看上一栋,面对二十几万的价码,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他深知性价比的相对性,追求完美和称心如意,还不是他该做的。于是说了句,想砍砍价试试:便宜两万块,倒可以考虑。已经做了十多年,三十左右的白人男子的反唇相讥让他没有想到:这个价,我会买下!
那行,你都自己买下好了。谢谢,再见。老薛丢下一句,稀里糊涂上了高速。
2.
充其量只是个二流经纪,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对顾客说。他对妻说,不屑。
采光不好,暗呼呼的,地毯也得换。是妻的感觉。
杀价原因。两万块刚好解决:重新刷漆,用明亮色彩,配上新地毯和新式窗户,一定焕然一新,漂亮很多。房子的潜力没被挖掘出来。房主过的邋遢,里面一定住过不少动物,又没好好清洗。早该做的维护没做。再花个两万块,即使收不回全部,至少能快速清货,也有不少价值。市面上那么多待售房,很多人却不去算这笔账。
二十万到顶,不能再多。你看看,没几个认识的华裔买比这更贵的。妻说,既是担心财务负担,也是满足和知足间的心里平衡:悠着点好。
都是经济、金融出身,他理解妻的担忧:单枪匹马闯天下,前无先锋后无备援,一点点风险发威,很可能就成致命。好在老薛是个善于思考计划周密之人,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对她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记得不,三年前你我站在一家人门前的草坪偷偷拍的那张合影。那时你问我,什么时候咋们也能拥有这样的?我说很难。你好失望。我也难过。那时我真的是看不到希望。现在,我可以给你!
再之前,在读研究生时,几次到不同教授家参加聚会,见识了教授家二十几万的房子,室内的舒适和豪华,室外花卉、树木打理的整齐、漂亮,让他羡慕和嫉妒。那时他连想都不敢想,哪天自己也有能力住进这样的豪宅!今天,他能和这些世界知名教授们享受同等住房,也是成就感的满足吧?而且他相信,再过几年,等更多的华裔完成学位,不少人会定居美国各地的富裕小区,由星星之火开始形成燎燃之势。咋们就算开路先锋吧。
妻护着肚皮没作声,似乎在沉思,想象孩子在屋前屋后玩耍时应有的模样。他安慰说:没事,再多看看,一定能找到性价比合口味的。钱的问题我搞定,不用你操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好好享受当妈妈的快乐就行。好几个小镇都不错,慢慢看,看完五十栋时会有不少感悟,看到百家时定成行家。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第一次入市,多做点比较,不难搞定。
他信心满满:摸着石头过河,也是个不错的策略。
能见度极低,路牌全被覆盖,戴上白绒绒雪帽,他只能凭大方向,迎着密集飘洒的雪花向前挺进。平时熙熙攘攘,六十多英里时速飚来飚去的车儿去而无踪,路上陪行的寥寥无几。他以二十几的时速滑行,很快就意识到错过出口,本来该斜向东北的打道回府,却直冲北方向着伊利湖湖畔的市区。又走了十几分钟,被尿憋着的妻,迫使他急匆匆在下个出口下高速。
为什么不在离开前?临出口的话他咽回:理性和逻辑,有时还真的没用。
气候恶劣又是周六晚,商店多已提前关门。原本想循着在高速看到的麦当劳招牌,却还是错过。通常而言,天气再坏,麦当劳还会坚守岗位。
情急之下,吃惊的他们看到路边有个“Open House”指示牌:还有人Open House?做生意做到这一步,应该是穷急之下为钱不要命的主。此时的他来了兴趣: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经纪人。他们循着招牌的指引走进待售的房子,也是小区内唯一一家门前路面没有多少积雪的,那是一直有人在清除的结果。
从这点看,他还真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惺惺相惜,潜意识里欣赏优质商人。
桌上的签名,自己是今天到来的第二位,天色已黑下来。妻上厕所,他装模作样看房,居然一见钟情,就像当年第一眼看见妻,几年后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
经纪人是四十岁样子的意裔萨维拉,带着浓重口音,语速很快,说的让他莫不着头脑: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嫁人来美,当初英文认识不了几个,今天是年销售超过千万的金牌经纪。随后几年老薛注意到,在附近的几个小镇,豪宅部分经手的卖家经纪,绝大多数都是她!这就是信誉的价值:所有这些豪宅售出的佣金,一半将落入她的口袋,数字巨大。
那天晚上午夜时分,多次的拉锯价格协商,他敲定了购买意向!
有她这股劲,不成功都难。房子买下后,老薛多次用欣赏的口吻说,只是不明白,如此成功还依然如此吃苦耐劳,为什么?
萨维拉个子不高,瘦瘦的,背影像中国南方女人,脸上还留存着年轻时的风韵和漂亮。做事诚恳、专注、充满耐心,交流之中,从来不会从她嘴里吐出一句带有侵犯意味的词语。这就是专业!几年后再次托她买房时,她还开玩笑的对卖家说:你可不想把房子卖给他,他不会出价慷慨。言下之意,这家伙非常精明和小气!
萨维拉是继汉斯之后,第二个让老薛佩服的美国人,都是移民第一代。
二月份搬入时,利用了难得的几天好时光。随后又是更大的暴风雪和湖区效应发威。
搬入后邀请来的第一位客人是同龄的老蒲,同样十六岁开始大学生涯的他,已经是西部保留大学生物学专业的终身教职副教授。那时候,华裔走到这一步的人数还极少。这所大学历史上十五位荣获诺贝尔奖者中,有一半在生物和医学领域,足见其专业实力的雄厚。
早来美国多年的老蒲和后到的老薛有不少共同喜好。一进门,看到后面的那个五十多平方米带有壁炉,三面玻璃窗的大房间,老蒲也是一见钟情,坚持着要加价两万从他手里买走,非常的认真。他是基于比较觉得这栋房子更值:比他现在住的那栋花了十六万的,不知好多少。从外在环境,后面巨大的森林到前面宽阔的草坪,再到内在的空间和所用材料,都高端好几个等级。这里有两个带壁炉的房间,带壁炉的客厅面积也有三十多平米,将这两个大房间做成孩子的玩耍间,再合适不过,也很奢华。况且,这个小镇要富裕的多,学区也好很多。一直埋头科研的他,似乎是看到了世外桃源的存在:这里很适合孩子的养育。
老薛说,你打死我,也不敢加价卖给你,我才搬入几天,卖了还加价还是给你,好说不好听,为区区两万块一辈子难安,这钱不能赚。凭你的实力,确实是该买个更新、更大的。
你已经有六口人有时还会是八口,需要更多卧室,让老人住在杂乱不堪的地下室也不是个办法。这些话,到嘴边他没出口。老蒲亟不可待的想买,一定也是这个考虑,只是他太忙,也不擅长这类事。
他该早认识老薛,老蒲说。
老蒲夫妻是孝顺友善的两口,满满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样子。来时带着父母和岳父母。他父母一直跟着带孩子,岳父母则时不时过来住一段。他现在一百七十平米的住房是小了,当初买入时能力有限,自然没有算入几位老人的空间需要。两口子都很忙,当教授不是份轻松活,很多时候还得没日没夜操劳、冥思苦想,做生物研究,一个实验很可能折腾老久。
老薛觉得更有趣的是他老婆:国内名牌大学电机工程系的本、硕,中学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南北分开数千里读大学、研究生。最终两人在美国相聚,现在她在读生物博士,正做论文还挺顺利。电机工程系的毕业生继续搞电子类顺手,钱程还大大的好,可她想跟着兴趣走。多年后她辞去了在家世界知名大药厂多年的工作,一心一意悟中医之道,体会针灸的魔力。这时两个孩子已大学毕业,她才五十岁,他是一所不错大学的系主任和讲席教授。
你儿子厉害,儿媳更是,老薛对老蒲的父母说,真心实意。他和几位老人谈话投机。
离开后老蒲多次来电催他出手相让:实在太忙,没时间看房。出的也只是市场价,人家最初的要价,不算高。他让老薛继续找,帮帮忙。
老薛建议老蒲买下邻居的新房。他也想过,出让自己的再买下邻居新房,也不错。这样一来就此多了个桥牌牌友。再者,老蒲的爸爸种庄稼水平极高,黄瓜、茄子、西红柿、冬瓜、南瓜,在老人家手里就像拥有魔力,种植的水平没有一样是老薛能做及,虽然老薛已经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种植高手:山外有山。他已看好屋后一片小地块,在众多的高大树林覆盖下,每天上午还能获得几个小时不错的阳光。
最终他还是觉得不妥:自己住新房让老蒲住旧的,即使是按当初的买价转让,也觉得有故意炫耀对比的意思。要么一起买下相邻的,边界那边属于鹿果园小区的两栋新房,要么让老蒲在离学校近些的小区解决,市面上的房子不少,还是买方市场。这里离学校还是远了点,冬天来来去去的很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有份量的学者可是他来时的理想,现在变成商人,是绝对不可以和学者比金钱的,特别是像老蒲这样的。
老蒲是个老实人,有点书呆子气,过于实在,很适合做学者,不像自己耐不住寂寞。不修边幅,很多时候都是胡子拉碴的,鼻孔里长长的鼻毛还不时探头忽悠几下。每次看到老蒲,老薛都会想到读书时见到的查理教授:来自澳大利亚,大腹便便,头上已经不多的头发在杂乱无章的飘摆着,在微风吹拂下感觉像在水里飘摆的草儿;一只似乎从没换过的牛仔裤,感觉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就是这个放在大街和农民工形象差不多的人,可是澳大利亚所在专业数一数二的专家,世界著名的大学者。
看着老蒲的形象,老薛在想:有一天,老蒲也会达到查理教授的地位。和这样的人交往,绝对不可有丝毫的占便宜的选择,哪怕是可能的误解也不成。原因是:欣赏!
就是这种寒酸味,让自己不可能大富大贵。做生意的人,骨子里却不够狠不够贪婪!老薛也明白这点。但他觉得,人得活的让自己感觉舒服自在才行,他很珍惜和老蒲的友谊。
鹿果园小区的房子很抢手,隔壁的两栋看房时在挂牌销售,边界相连,都是三百四十平方米都要价三十四万。老薛犹豫了一会,是不是该继续冲三。最后,到底是该得益于对贪欲的成功抑制,还是对耳朵根子软的遗憾和后悔,结果是,他听从美国朋友一二三“一步步来”,选择了只有两百五十平方米的老房,花了十九万,在人家二十一万要价的基础上,算是呆在了一的边界线内。多年之后再回顾,老薛说:还是缘分不到。如果那天不是那么大的雪,不是萨维拉那么的专业和用心、诚恳,不是后面那个房间的吸引力,他很可能就搬进了邻居家的新房子。
等到老蒲想通,觉得该听从老薛的建议冒险时,为时已晚。
开始,老薛也能理解:毕竟老蒲是一个人赚钱,有这么多口需要养,经济上不能太紧,他还得专心致志做科研。他老婆也是,攻下名牌大学博士不会容易,何况还是跨专业征战。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因为想住好房子,就牺牲原本不多的时间,来日方长,当前事业最重要。他不想让老蒲像自己一样放弃理想。而且按老蒲的个性,也不会有更好的其它人生选择。
几个月后,老蒲在离校不远的新区买了栋新房,相当漂亮,三百五十平方米,后面还有足够大的地方可供老爷子种菜,在隔离带的小树林里,一小片直径寸多的新栽小树脚下。小树林后面有个米高的土堤,当初用剩的土相机处理的结果。这些天然的机会正好为老爷子所用:瓜果有了爬行的坡度,视野有了隔离的障碍物。等到小树长大时,老爷子也不再需要种植。
父母亲帮他,还顺便带了个他同事的,三四岁的黑人小男孩。年多后再见面,小男孩居然能用地道的河南话讲中文,让老薛感觉时空措置。老年人在美国生活得很寂寞,经济无忧精神生活却空空。老爷子总说想回老家的县城和老二一起住,可是又丢不下大儿子这摊。
从经济价值看种菜不合算,费时费力:从土壤到肥料再到支撑的杠杠都得购买,很少有人会自力更生就地取材,那样做不雅观、不卫生、不合国情。
但从打发时间和获得成就感来讲,对很多来自中国的老人,还是非常好的选择。种菜是个技术含量高的活计,种好不容易,他家老爷子很厉害!在老薛眼里,是不多的能人。有阵子,老薛也热衷过,但绩效不佳,除了韭菜、大蒜还行外,黄瓜开始时长得好好,刚大面积挂果,自己喜气洋洋觉得今年一定吃不完时,说死就死,让他悲伤好久。种的丝瓜,藤长的很壮,满满的覆盖了好大片地域却不见一个瓜儿,花开花落,就是没成条。
3.
每次到访,老薛都会边欣赏老爷子的菜园子边请教,老太太则忙乎着做可口的家乡菜肴招待他。让老薛感觉出,自己像是他们的又一个儿子。
老蒲也挺开心,他言语不多,较内向,很少和爸爸沟通,更不可能有畅谈、长谈。他心里感觉过不去,也不知该怎么办,两代间有不少代沟,共同语言少。现在有个能让老爸老妈开心的人,老蒲自然是乐见其成,总催着老薛多来家坐坐。
如果当初做邻居,该多好。老薛遗憾,老爷子叹气,老蒲没有作声。
随后的五月,自称意大利裔的史蒂文斯搬来,人高马大的他看上去不像纯种的意大利人。他在三月初就签下了购买合约,一直在等公司搬迁,让自己得以千里迢迢从德州过来。家里由全职主妇苏珊主持,先在屋后的草坪上挖了个大大的深坑,做了个标准面积的游泳池。刚刚不久的尘埃落地,看来又是鸡飞狗跳,尘埃飞扬,难得安宁。老薛在担心,他不想有人打搅他的妻。
让他吃惊的是,除了白天有几个小时的噪音外,居然感觉不到尘埃的飞扬,也意识不到一个巨大的工地正在操作之中。做好游泳池,装修完善地下室,完美外围花草园林,添加、栽种花卉和小树、灌木,做出个漂亮的花园,一共才花了五万多,刚好用完公司付的搬家费。
如此的大动干戈,看来是实报实销,又有上限。老薛觉得。
五个孩子一家七口,刚好一个班。苏珊说,她总算做到让每个孩子拥有自己的卧室,很有成就感。只是,地下室新建的卧室得放一个,谁入住,她由孩子们自己判断做选择。最终,正在上高中的女儿自告奋勇:虽然不能看到外面还有点闷气,但夏有空调冬有暖气,新鲜气流会一直不断,做出的牺牲有限,获益却很大。那里出门就是个百多平方米的大厅,配有家具、大电视还有酒吧,多数时候属于自己专用。算得上是个奢侈、豪华公寓。
在俄亥俄州,多数房子都建有和一楼同等面积的地下室,除了将热水器、供暖火炉藏在那里外,不少人还将洗衣机、烘干机也安置其中,躲避噪音。最近十多年来,出于方便考虑,且得益于面积的宽大,不少家庭又将洗衣、烘干机搬到了一楼靠近车库的小间。很多人家的地下室选择不装修作为杂物间存在着。越来越多的人,将地下室的空间简单装修,作为孩子们的娱乐室。舍得花钱的主,则做豪华装修,多数的做成家庭娱乐室,配上酒吧,投影电视、电影放映间等。人们喜欢在房子上花钱,有时间就琢磨着这里变一点那里修修、改改。多数男人的动手能力很强,需要的工具和材料、部件,也很容易买到,如此成就了不少美国式的宅男。
经过苏珊的手,几个月的功夫,一个普通的住房变成精致的温馨之家。
看上去并不显老,体型保持不错,墨西哥裔的苏珊居然是六个孩子的妈妈。搬来那年儿子老大刚刚大学毕业走进职场,在德州。
这样算来,你高中时就开始造人?老薛和刚刚开始认识的邻居开玩笑。
我可是个正经保守的女人,大学毕业才结婚生子!苏珊的话暴露,她得五十有余。
五十多岁的史蒂文斯,看上去充满朝气,在家大型建筑公司负责工程项目建筑管理,给大公司做专业厂房的设计和建造。一个项目通常得好几年才能完成,他就随着项目到处搬迁,东南西北的走走搬搬十多年下来,也赚了不少的搬迁补偿和地产升值费。
最终算来,你老婆也创造了不菲的经济价值,再加上对家庭的操劳和孩子的抚养,比你的贡献可大多了!老薛说。
三年后,她要价四十八万,居然在一个星期内成交。买者是认识的街坊邻居的朋友,人家来参加过爬梯,第一眼就喜欢上。三年时间获得百分之二十的升值,在这个小镇老薛第一次见识。长期看,这里的地产就是个消耗品,算上所有开支,保值都做不到。
确实是完美的搭档。每搬一次,就攒够一个孩子的大学学费。这一次够两个的。已经卖掉房子准备搬离前他说。还得再搬一两次,旁边的苏珊,言语中带着满足,自豪和成就感。
这墨西哥女人真的好。老薛多次嘀咕:不仅仅是她的能干,还有她不辞辛苦生出六个孩子并且都培养不错的伟大。全职家庭主妇,夫妻白手起家,二十几年下来,也累积了不菲的资产还有不菲的退休金储备。她不用贷款,所有开支都必须在现有资产承受范围内,不预支未来。做到这些,靠的不是节省,伴随的是对生活的享受:难上加难,她却做的轻松、快乐。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多炒几栋?老薛觉得,她应该充分利用她的才智才对。
一栋就够忙乎的,她说。快言快语,是个思维运转快速、做事果敢的人。言下之意,还有一大群孩子需要养育,确保老公可以一心一意专注工作,是最重要的,也不容易。
他们的孩子都选择所在州最好的公立,也都如愿以偿。在不同州生活就走不同的州立,以一年住满界定。本地学生的学费便宜很多。夫妻俩也是公立大学的毕业生。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搬来不久后的家庭聚会,苏珊特别邀请他这个外乡人邻居。他们间昔日畅通无阻的边界,已被铁丝网隔离。昔日喜欢抄近借道而来的棋友罗伯特,此后只能绕。开始时,老薛对这种人为隔离感觉不舒服,妻说,好像有游泳池的人家都这样!原来,这是法规需要,为的还是安全考虑,不是苏珊想将穷人隔离在富人区之外?!
附近居民中来自海外的第一代移民不多,来自第三世界的更少。一万三千人口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为白人,是个典型的满载美国传统的小镇。这样的小镇在俄亥俄州应该占多数,难怪每次总统选举时,满世界的都在说“赢得俄亥俄,才能赢得美国”!
花了三个多月,全部安顿好时已是初秋,不远处同一小区相隔两栋房的罗伯特家,后面的树林已经开始演绎水彩和油画。那是片长方形的原始林带,好几米宽数百米长,地产商开发时的边角余料,后来留作公共区域,送给小区居民。老薛觉得,那片地皮,足够建好几栋公寓小高层。即使现在不行,或许祖祖辈辈哪一天可以的,也值不少票子。目前阶段,小镇不容许新建公寓,还是为了阻击“低端”人口的流入,分享早已成为香饽饽,名声在外的优良公共教育资源。
苏珊家的前前后后依然繁花似锦,各种色彩的秋菊成为主打,配有多彩叶片的观赏植物。每个角落和细节,都能看出女主人的细致和品位。做到这点,不仅需要很好的园艺知识,还要做到充满美感,也不得不和没玩没了光顾的野鹿等抗争,不是件简单事。
让老薛没有想到的是,苏珊使用的食材还非常讲究:牛排等主要食材,都是全美国最好的,来自空运,基于那位瑞典厨师邻居的推荐,价格比普通商店出卖的要贵好几倍。
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小日子能过到这种份上,不是眼见为实,老薛不能相信!生活的品味和质量,哪是带回家的几个数字就能描述出。难怪,在这里家庭主妇时间付出的价值,都一次次被经济学家们认真的算来算去,公认价值不菲。像苏珊在史蒂文斯这种家庭,经济学家眼里的年度经济价值创造,不会只有五六万!这就是为什么,一旦做丈夫的出轨被妻子扫地出门,多数只能忍着吞下净身出户这枚苦果,没有哪个男人敢大言不惭的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养着你,你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这类的混账话,即使在平常由丈夫嘴里不小心留出,结果恐怕也会被像苏珊这样的烈女扫地出门,还是得净身。
苏珊多次对老薛说:你知道,我这个人说话不客气,不讲面子,敢作敢为。
烈女、能干、温馨、美丽的女人的融合体,原来如此。老薛很欣赏这样的女人,也从她身上学到不少的为人处世之道。后来,不得不对付自己小区邻居女人的无聊骚扰和歧视时,他就成功的使用了从苏珊身上学到的智慧。
从德州,初来乍到三个月,来参加聚会的有五十多人,在游泳池嬉戏的孩子们有十多个,大人们则各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来的基本上都是家庭,甚至带着孩子,唯独相邻的老薛是孤单一人赴会。几个小时的聚会,享受着美味的佳肴和美酒,谈论着体育和各种奇闻趣事,居然没人提起藤校、音乐、课外活动,在海外房价上涨中谁谁大赚类的话题。而这些,却是华裔聚会时不可缺少的标配,当然还有应该怎样炒股才能赚大钱,并且说的最起劲的人,还不拥有股票!
做项目主管需要特别的训练和证书,本科学位预热,外加至少三年4500小时的经验、领导和组织才华,让成为一个资深的项目主管变的不易。就薪水来看,资深项目主管比普通律师高许多,也比律师难做。职场上有持证上岗的“大科”,像律师、会计师和医生,还有证券、保险、地产经纪,更有水电工、美发师,商业机动车驾驶,商业飞行器驾驶等等,都有一套系统、规范的考核和选拔制度。分门别类,各司其职,保质保量的专业证书和衡定标准,确保了美国社会的稳健向前,也保障了效率和公平、激励的兼顾。就是这些深入骨髓的细微构件,打造了美国持久的伟大和壮实。很多专业的执照和证书,相当于硕士级别,多数由于和经验挂钩,比获得普通硕士学位更难,也更有经济价值。
房子的价值,买者的感觉很重要。华裔多数只看重位置和大小这些硬指标,还有不少的软指标,虽然意义可能更大,却被忽视或视而不见。老薛对妻说。这墨西哥女人真是持家高手。相比之下,在经济实力上并不差甚至更强的华裔,日子过的品位和享受的,是不是差太多?
你不也一样?在买房上舍得花,家具不配套,草坪马虎,种的花卉缺乏整体美感,结果是外强中干。更别谈花大钱将室内改装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华裔都是双职工,很少像邻居那样有全职主妇。忙不过来,有得有失。妻说的是实话。
老薛家在这边小区的末梢。苏珊的房子在隔过小区的小分区末梢,门口对应个面积不小的圆形水泥地。她的隔壁那栋被做厨师的马克买下,两口也是本科毕业生。
苏珊说,马克可是名厨,经常在电视上秀技术,大名鼎鼎。
做他这种等级的,当然得有专门的技术训练和证书、经验要求。他的一大串头衔,马克讲了几次,老薛既没听明白更没记住。只知道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在作秀、做花样上拥有独特,靠技术吃饭。马克的小日子过的轻轻松松,他拿的可是六位数薪水,每周五天工作时间,四十小时外的工作则有肥肥的加班补助。有时一个月的进账,甚至超过数以万计的,来自中国南方主宰美国中餐馆生意的华裔厨师,一人一年的辛苦。可怜这些新时代的苦力们,多数没有合法身份,每天得干十多个小时,一星期至少得工作六天。
2015年时统计,小镇三口之家的年收入中线是十六万美元!马克和史蒂文斯的个人收入,不会比这个数字差。马克是去年才被公司从瑞典召回,英语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不像史蒂文斯和苏珊的,标准、地道。马克的妻子伊莎贝尔是典型的美国人,口音纯正。两口子多年前在美国结婚,后来被公司外派欧洲生活了几年。现在又回来了。
马克是来自瑞典的第一代移民,搬进来前,不仅豪华装修了地下室,甚至将一楼室内做了很大幅度的再装修:他将一楼大部分的隔墙拿掉,装修出一个大气、奢侈、豪华的厨房。
马克的妻子说,这是专业需要:马克得时不时的在家秀厨艺!
看来,这家伙将住房变成了赚钱的机器!典型的商住两用。老薛思考着。
马克拿主意,他一不做二不休,还未使用过的卧室也被拆掉,做了精装修,使用百万级房子喜欢用的材料,让房子升了个档次。这里的百万豪宅,在加州硅谷、新泽西、康州那些巨富们聚居地,可以比美千万的奢侈!
就这进门第一把火和大兴土木的架势,就已体现两个新邻居的趣味相投。他们都做了件老薛难以理解,华裔不会做的事:将刚刚装修好的打掉重新装修,确实是太浪费太奢侈,在经济上一定不合算。华裔在这方面很善算。
马克友善,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和身材标准,老薛可以一比,可人家身上那不错的肌肉,明显的是经常光顾健身房的结果,和老薛脑海中大腹便便的厨师形象形成巨大反差。马克的工作是为大公司开特别宴会服务,有时特忙多数时清闲。每年多次飞来飞去,在外地一呆就是几个星期。时间久点时他会让老婆带着孩子过去,公司很在乎一家人在一起。
平时的日子里,老薛从马克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厨师的影子!说是健身房或者高尔夫球场的教练,他倒觉得是那么回事。
厨师做到这步,就像理发师做到一次服务收取数千快,牛气。还是高端日子好过。小伙子三十左右,妻子伊丽莎白漂亮温雅,说话轻声细语,双胞胎儿子三岁。
4.
看上去温文雅尔,说话语气温和、客气的马克,却时不时的喜欢用脏字,第一次见识让老薛吃惊不小。每次在后院相见,老薛都会上前聊几句,夏天则坐在后院凉台上的大伞下,观看马克练习高尔夫。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小男孩,后面跟着一只大狗,跑来跑去的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开开心心,也是份独特的景致。
马克用脏字,不表示他的不开心,也从来就没有表述过他的不开心,应该是习惯使然。一起做了几年邻居,相处相当友好,即使为边界处是不是该容许马克堆积他的草坪“垃圾”这样的大事,整个过程也协调处理的非常理智、和善。
马克特别讲究,草坪一定要做到完美:碧绿,无一株异类。能做到这点,马克是附近当之无愧的第一,还多次获得小镇最美花园奖。他不仅自己舍得花时间,每年还会花不少钱请人来专业护理:清除花卉、灌木丛中的杂草,再补上和加厚防草生长的发酵处理过的木料,草坪的边边角角的修理,都会产生大量的草坪绿色“垃圾”。这些垃圾都被马克刻意留下,堆放在边界上的一排大树下,随后成为他上等的有机肥料。
开始时平平整整的边界,很快生成一个小山丘,有失雅观。小山丘离老薛经常坐的凉台不过二十几米远,离马克的则有六七十,马克没有注意到距离产生的感觉差异。意识到老薛的不快之后,聪明的马克花了点时间,稍作休整就将小山丘变成个小花坛,种上花卉,瞬间变的赏心悦目。种植的花卉是季节性的,随时可以更换,遗弃。
在马克使用脏字时,站在旁的妻子会觉得不好意思,感觉不雅,老薛从她瞥来的眼神和脸色变化能看出。伊莎贝尔是个脸皮薄,甚至有点羞涩的女人,她从来不会责怪自己的男人,连责怪的身体语言都极少表示。也没有很多美国女人喜爱的,大庭广众中不害羞的秀恩爱动作,毕竟是成熟的男女和老夫老妻。
住在这种档次社区的美国人,很少有人会用脏字,老薛认识罗伯特二十年,也没有见识过哪怕一次他用脏字,即使是在不开心时。倒是老薛自己,时不时的会冒出几个。这个习惯,还得怪当年他在美国一家大公司工作时,那里年轻漂亮的美国小妞。就是她们,经常的教这个口音重、英文不灵光的外国佬,了解美国俚语和普通人经常用的脏字和骂人的词语的最佳用法。
国人曾经说,当有一天,你在美国能游刃有余的和美国佬吵架、骂人时,你的语言才算到家。这些小姑娘就是为这个目的,长期不辞辛苦的免费训练他。那时他还年轻帅气,公司里一个年轻性感、漂亮的女人,还含情脉脉的追了他一阵,最终被他的老板帮忙劝阻:人家是有老婆的人,别烦他!他语言不好,连怎样礼貌、温雅的拒绝都不知道,虽然一直有明显的身体语言在表示着拒绝,可是,漂亮、性感的美国妞却选择视而不见,结果闹出了些笑话。还好无关大雅,也没有被伤害者,那女人很大气也很直接,敢爱敢恨。
老薛的的妻子不同,每次在一起,都会很关注他的言行举止,随时准备做矫正指示,在有外人时则用明显的身体语言发射信息。虽然很多华裔女人都这样,却也让老薛觉得不自在。
厨师的日子过的轻松,从他对高尔夫的喜爱上不难看出。呆在家里的日子,很多时间被他花在高尔夫球场,小镇本地就有个标准、专业的球场,还曾经接办过国际大赛。
晚饭前后的时间,他多会带着两个儿子在后院玩,从小就开始训练他们对运动的喜爱。他将草坪维护的精致异常,不仅仅只是为了好看,钱和精力也算没有白费。孩子大点,又开始训练棒球、足球。还时不时的带着儿子们,到小学草坪和其他年幼孩子,一起玩棒球。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老公喜欢用脏字。有次老薛对伊莎贝尔说。
瑞典人的妻子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他是想炫耀自己对英文使用的熟练:连脏字都会!老薛说的是实话,也是玩笑话。
每次提起马克,老薛都是一脸的羡慕:家里弄的漂亮、大气,草坪胜过高尔夫球场,花卉多数是一年一季的,及时更新。
妻说:你舍得花这个钱?漂亮和美丽是需要代价的。
他屋后还有两只大乌龟,小池塘里还有不少金鱼,嘴馋时告诉我,半夜三更我去。火烧乌龟,味道好极了,是小时最喜欢吃的美味。还有,那家伙屋前的草莓长的也不错,听说被松鼠和野兔偷吃了不少。老薛开着玩笑,他不可能再使用如此野蛮的方法对付动物,昔日基于贫穷和习惯养成的野蛮和对野蛮的视而不见,今天想起来都难以相信。
别忘了墨西哥人还有条大狼狗,小心咬着你。也是,那么多鱼儿冬天怎办?再在屋子里弄个大鱼缸,转移、转移?
你还真说对了。马克家也有条狗!晚上,马克的狗呆在家里,苏珊的狗在外面负责巡视。虽然狗儿不会越界,但那凶乎乎的叫声也够瘆人的。老薛知道,这里的养狗户都建有无形边界,通过套在狗儿脖子上的线圈控制,一旦离边界足够近,线圈就会产生电流刺激狗儿见好就收。习惯成自然,狗儿会乖乖的在一个狭小区域里生活。它们不会明白,经历短暂的困难甚至是痛苦之后,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外面世界存在。
这得花多少精力折腾呀?
这就是生活和享受生活。伊莎贝尔还做瑜伽,学画画。你看她的身材,保持多好,哪像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画画,还挺专业的。美画伴佳人。老薛唱了起来。妻白了他一眼。
确实。咋们这边是另外一个世界,也没有谁如此的讲究。老薛当然明白,也因咋们华裔的习惯不同,毕竟来自一个穷太久的国度,害怕穷,不敢花钱享受也不知道怎样享受。工作、赚钱、攒钱,为了什么?难不成,为了年老时,有多几个钱可数数?
马克的孩子太小,苏珊的太大,都和老薛家的不在一个年龄层。马克夫妇和史蒂文斯夫妇却成为不错的邻居,两家明显的走的很近,你来我往的相互照应,不差于中国友好邻居间的友谊。两个男人经常性的出差,相互之间的关照至关重要,相得益彰。这般友谊,老薛在美国生活二十几年,也不多见,说明了苏珊的智慧。
除了工作关系,家长间的连接多靠孩子。即使是生活在一个小区作为邻居住了十年、几十年,很多人很可能都难有机会见上几面。见面了,也就是连接线的哈啰几句而已。汽车,电脑、电视,在人和人之间修建了一个个的隔离墙。服务行业的标准化和专业化,让邻居相互间的依赖变的不再必须。华裔间也类似,当孩子小时家长间会组织些活动,大人一起聚聚,孩子一起玩玩。孩子上大学甚至是进入初、高中后,朋友间相互走动的机会就少很多,甚至慢慢消失殆尽。
投资、理财,曾经是老薛的专业。他一直在合计地产投资获利的可能性,感觉人们买房和确定房价的要素:地里位置,设计特点,内部装修风格,面积大小,外面的草坪和花园维护,好像都在发生影响,但却很难具体定量。无法定量,就增加了风险,作为投资,就增加了成功的难度。他想的多做的少,结果远不如苏珊!住的房子也和多数华裔一样,外面看很不错,里面的家具配套和草坪维护,充其量只能算过得去。
苏珊像个调皮、风韵的少妇,时不时来点少女般的顽皮却不失体统,分寸有度;伊莎贝尔像个腼腆的小女人,温馨、温顺,在丈夫的推动下享受生活,做小资女人;罗伯特的妻子凯斯过于老气横秋,很难想象,她在网球场上的轻盈跳跃会来自哪里。老薛如此的评价说。
三个男人里面,数苏珊的史蒂文斯最忙,他却是不错的高尔夫球手,经常和马克一起享受好时光。罗伯特的网球打的不错,老薛一度买来专业运动员使用的网球拍,又专门买了个专业训练用的发球机,期望带着孩子们进军网球场,结果用了几次后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车库被飞尘覆盖,越来越厚。
用车不多的马克家的车库里,停着两辆奔驰,一辆越野,一辆普通轿车。
史蒂文斯的车库里,停着家用的那个装下六口人的日产面包车,还有女儿的新车丰田卡诺拉,毕业后她会直接哥伦布再用至少四年。如同很多年满十六岁的孩子,开始开车、有车。
车道上停着的是史蒂文斯的皮卡。还有苏珊自己在附近来来去去买东西、接孩子,使用的宝马六系。看着这几家人对车型和品牌的选择,老薛终究只看明白了一多半。
大家用的都是新车,除了苏珊:为什么她喜欢开如此高档的二手,不选择来个新的。宝马六系新车标价七万多,估计最多能杀到六万五,也是蛮贵的。四、五万就能买到很好的宝马和奔驰新车,两万的本田雅阁或者丰田雅美 也是不错的中产标配。
或许,她就喜欢这样的档次呗。你注意到没,马克只喜欢欧洲车,男人多数开大皮卡。那边开日本车的人也不多,多数还是支持美国品牌。再看看华裔,有几家开皮卡的?多是选择日本车,本田雅阁最流行。如果所有华裔都不开日本车,日本汽车行业估计也得发生地震,震级估计还不小。妻子说。
喜欢?旧车就是旧车,炫耀的价值似乎也不存在。而且更有意思的是,这已经是她开的第二辆六系,每辆开两年,租用旧车?或许就是她的精明所在。旧车修理较贵,使用两年脱手,她都不用为修理操心,况且,二手车,可能比四五万的新车来得便宜点。他在想,猜测。
交往想深入,最终还得门当户对,老薛能感觉出。相邻的两个小区,在经济水准上属差距不小的两个世界,文化和教育背景的差异也巨大。就是在这种理解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买房还不仅仅只是个大小和价格问题。是不是属于自己的阶层和社区,也是很重要必须做的考量。
苏珊的宝马,不仅仅只是一个代步工具吧:有时参加聚会,还是不可缺少的配置。
美国社会就是这样,存在着非常沉重、明显的等级差异,虽然没人在语言上表达出来。就像美国的社区,不同小镇住着不同收入的人群,享受着不同的安全性和教育质量。而这又是由所在居民基于多数决定的投票机制产生和维护的。作为特定小镇的居民,当收入和财产下降到一定数量后,高额的地产税,也会逼着你走人。这样的例子不少,特别是在房价上涨快速的地区。量变到质变,当一个社区吸纳了越来越多低收入者时,就是高收入者的逃亡和小镇的败落。而这种败落,又是从小镇内部不同层次小区的权重变异慢慢开始。就像在老薛自己生活的小镇,最近二十多年来,最贵的住房多数有新来者拥有,拉升了小镇的“富有”程度,聚集效应,让那些最低廉的住房被人升级换代,向更高的房价靠拢。收入较低的那个群体,在收入增长减缓甚至是面对变故时,很可能不得不含泪离开,向下走。
这,就是美国!平等之中的极不平等!
(汪翔,2018年2月于美国伊利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