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9日星期四

89年6月6日, 逃离北京到天津

 

八九年六月的逃亡:京到津


1989年6月的北京,像是一个突兀静止的舞台,脚步匆匆的人群突然散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剧场。那时的我,带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踏上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旅程。这个旅程,见证的不只是泥泞的乡村小路,还有一场刚刚远去的风暴,以及那些无法忘却的记忆。

六月六日,天刚蒙蒙亮,从床上坐起,舒展了下四肢,神清气爽,昨晚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大概是打网球的功劳。过去几晚的焦虑似乎随着每一次击打都散去了一些,留给我的只有身体的酸软和心里的些许释然。六点多,去校内小店买了些瓶装水、面包、饼干、煮鸡蛋和半个烤鸡,装进背包。我想,最坏,骑到半路遇到麻烦,大不了就在中途待上一晚,流浪一次,也未尝不是种冒险的浪漫。青春岁月,为了爱,这应该是必须的付出。

校内的小道静悄悄,昔日匆匆往来的师生踪影全无,只剩下偶尔掠过的风。校大门已开放,门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盘查依然严格,戒备森严的氛围却似乎少了些。骑着自行车轻快地跨出校门,心里隐隐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临行前,对门的赵姐看我的眼神里透着不安和复杂。她先前催我赶紧离开,如今听说我要骑车去天津,却不知该如何劝阻。她皱着眉问:“知道怎么走?现在这时候……” 我摇摇头,“大概方向,向东就能骑到通州,到时再找路,总能到。” “自行车行吗?”赵姐清楚我的“老爷车”,有十几年车龄,主架上有处焊过。

去年八月份时,学生小伟曾借这辆车去过北戴河。他还车时嘻嘻哈哈地说句:“老哥,谢谢啊。”其它什么也没提。我是第二天才发现焊痕的。后来碰到小伟问是怎么回事。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老哥,车子中途断了。不过我给你焊好了,没事的。” “断了?在哪儿断的?”“就在骨架上,不过已修好,真的没问题。”他摆着手强调,看上去轻描淡写。“不是说车子,我是问,你在哪发现断的?那么远的路,怎么回来的?”我盯着他,语气里带着点责备,却更多的是担忧,“车子坏了没关系,扔了也成,可安全重要啊!你和小磊出去玩,别让她担心才是正事。” 小伟一愣,随即挠挠头,“没事,没事。”

想到这,我抬头看了看赵姐。她显然也知道车的问题,忍不住再次劝道:“这车半路上要是再断了怎么办?你能扛着回来?这几天早晚温差大,早晨还是很冷的,再说……说不准就下雨了。荒郊野外的,你一个书呆子怎么撑?” 我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拍了拍背包,“东西准备很全,再说,真出了事,步行我也能到天津。路不会断的。” 赵姐叹了口气,眉头越皱越紧,“哎,你啊,就倔吧。天津那么远,这时谁还走得了?”  站在一旁,家住隔壁的小白接过话,“赵姐说得对。火车停了,汽车也不开了,北京就是座死城。你那辆破车,撑不了多久。” 我懒得多争辩,心里却是不服。路总不会没了吧?只要有路,我就能骑过去。哪怕步行,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不能相信传言,越是这时越需要凭自己的双眼去看看。

六点半左右出的校门。背着去年春节前,用两斤学院发的个子很小的冰冻小海虾,与同事夏军涛换来的军用双肩背包。这背包结实耐用,远胜于市场上买的民用品。我觉得值,夏军涛这个昔日武汉市理科状元、北大高材生,则觉得海虾更实在——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最划算。显然,这是场双赢的交换。胆小怕事的夏军涛,早早的就离开校园消失了。

背包里装着刚才从小卖部买的物品外加一套换洗衣服和相机。简简单单,但足够满足最低限度的需求。我打算在天津待上一两天就回来,继续投入到英文考试的准备中去。出了校门,清晨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街道上行人稀少,仿佛城市还未从一场梦中醒来。踩着单车,我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的宁静与此前听到的恐怖传言完全不符。那些关于枪声、尸体和混乱的描述,此刻像是被谁按了暂停键,只剩下静默的街景。

骑车行走在宽阔空荡荡的大街上,微风扑面,竟然让人有种难得的清爽。两天前看到的阻塞和拥挤的人群,消失的一干二净,已经看不到军车和军人了。赵姐和小白的劝阻声还在脑海里回荡,但我的心却已经飞向了远方。当车轮滑过天安门广场,我特意减慢了速度。广场空荡荡的,曾经人声鼎沸、帐篷林立的场景早已不见。地上干净得有些刺眼,几辆坦克安静地停在路边,像一组冷漠的雕塑,身穿制服的军人肃立其中,偶尔有几人低声交谈。没有硝烟,没有争吵,只有一片死寂的秩序。几日之前,这里还热闹非凡,现在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所有痕迹。过了广场不久,我的视线被路边的一辆坦克吸引:被烧毁的,整个车身漆黑焦脆,仿佛被火焰舔舐了许久。我停下车,走近看了看。周围只有三三两两的路人,站在那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却没有多少震惊或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冷漠的好奇,像是在看一场早已过去的戏。我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镜头对准那扭曲的金属和焦黑的轮胎。坦克旁边,一辆军车更是被烧得只剩下残骸,外壳黑乎乎的,冒着微弱的烟,仿佛还在用最后一点生命力讲述它的故事。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终究没能听懂它想说什么。


继续向东骑行,东长安街的两旁散落着“捣毁”的痕迹:一段烧焦的路障,一些被撕成碎片的横幅,一堆已经看不出形状的杂物。偶尔还会看到些垃圾和传单,在微风中摇晃。它们仿佛在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激烈,却早已失去新鲜感,像是电影里常见的游行示威后的残局。骑行间,我却感受不到什么紧张气氛。路上的车不多,行人也不多,一切显得沉静而无波。与其说这里发生了一场大事,不如说它被一场大事笼罩,留下的只有余韵。我原以为,会看到血迹,甚至尸体和依然在燃烧的房屋,但我所看到的,是一片仿佛被时间掩盖的平静,带着几分诡异。


太阳渐渐升高,洒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它是我唯一的方向指引——朝东南一路通往天津。我知道前方会是通州,再进入京津公路。天津的南开大学,应该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我踩着车,背上背包随着车轮的颠簸微微晃动。凉风扑面,带来些许清新的气息。我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了些,像是在这未知的旅途中,找到了一点儿久违的自由。可是,下一秒,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念头——那些埋在宁静表面下的事,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这片街道,这座城市,它的心跳真的已经恢复正常了吗?这些遗留物,为什么没有被清扫干净,是不是政府刻意让留下来的?我不知道答案,只能继续骑下去,迎着阳光,向东南,向那个未知的天津前行。

早晨的暖意渐渐散去,进入通州后,一股寒冷的气流无情地笼罩大地。雨开始飘落,气温骤降。不知不觉中,宽广的大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泥泞的乡村小路。天空逐渐被厚重的云彩覆盖,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看来,我是迷路了。抬头望去,灰黑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即将将我吞没。不久,豆大的雨点砸下,击打在脸和车把上,像冷硬的碎石般生疼。路面开始积水,骑行变得格外艰难。泥泞将车轮牢牢裹住,每踩一次踏板,都是场艰苦搏斗。雨水顺着我的发丝滑落,滴进眼睛,视线被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我摘下眼镜,眯起眼努力辨认前方的道路。忽然,脚下猛地一滑,自行车车胎打滑,我连人带车摔在泥水中。手肘蹭在尖锐的石子上,刺骨的疼痛瞬间涌上来。

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污,想继续上路,但低头发现车链条已松脱。双手冻得发僵,只能硬着头皮去调整链条,泥水混着血沾满手掌。风夹杂着雨,像一把把刀刃劈在脸上,寒冷使身体微微颤抖,但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前行。雨依旧下个不停,似乎故意阻止我的前进。没带雨具,在这荒郊野岭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寒冷加速侵袭,路边的积水成了新的障碍。车轮碾过水坑,泥浆四溅,裤腿早已被雨水浸透,双脚像被灌进了水泥般沉重。才个多小时的骑行,却觉得像已经过去很久。体力迅速流失,腿部肌肉开始抽搐,每次用力踩踏板都像耗尽最后的力气。我不得不停下车,靠在路边的一棵枯树旁,大口喘息,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腔像被火烧样疼痛。低头看到膝盖上的擦伤,血水混着泥水,触目惊心。我从包里拿出块干毛巾,粗鲁地擦了擦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身体的疲惫让我几近崩溃,但靠着顽强的意志,最终重新上路。

然而,一路上的标识变得愈发稀少。进入一个岔路口,我停下车,看着眼前的三条小路,竟不知该往哪边走。四周一片寂静,空无一人,满眼所及,连一个生灵都看不到。我只能靠模糊的大方向指引继续向前。我路过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学院大门,上面写着第二外国语学院,面对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此时的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空气的湿冷,寒意直钻骨头。幸运的是,不久后,我终于看到了大路,它笔直地通向前方,应该就是天津。尽管寒冷与疲惫仍在折磨着我,但那一刻,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宽阔的马路两旁,农田渐次展开,身后,远处的建筑物慢慢隐去,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中。路上的行人却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些身材瘦弱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焦虑与疲惫,像是一群被风雨逼迫的候鸟。他们的脚步缓慢却坚定,顶着寒雨向前移动。那一刻,我意识到,他们和我一样,是一群“逃亡者”。

雨越来越大,寒意愈发刺骨。我抖得厉害,连握着车把的手都僵硬得失去了知觉。车轮快速转动,将路上的行人一个个甩在身后,可心里却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我停下车,走近一群走在雨中的学生。他们衣着单薄,头发被雨水打湿,脸上挂着迷茫的神色。一个漂亮的女孩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调皮的光芒,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我问。

“二外的,南方人,”其中一个男生回答,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疲惫,“想去天津,听说那边还可能有火车可以回家。可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过去。” 女孩轻轻哼了一声,接过话,“没别的选择,不然怎么办?” 我看着她湿透的衣服,冰冷的手指捏着袖口,试图擦掉脸上的雨水。她嘴上说得轻松,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无助。其他学生则低头不语,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微微发抖。雨水顺着我的额头滴下来。我不再多问,推着自行车走到马路中央,朝他们挥了挥手,“来,站到我这边来。” 

“这样有用吗?”一个瘦瘦的女生小声问,目光中带着丝怀疑。她的单纯可爱,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小妹,我曾经是她最可靠的靠山。“试一试,总不能一直这样走下去。”我说,心里却同样没底。可是看到这些年轻的面孔,觉得自己不能放任不管。他们不过十八九岁,显得格外稚嫩和无助。我站在他们面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我是老师,这是义务。

过了一会儿,一辆卡车从远处缓缓开来,减速,最终停在面前。司机探出头,听了几句解释便招呼我们上车。“快上来吧!”我朝他们挥手。刚才还低头不语的学生们立刻像焕发了新生,欢呼着、笑着,一个接一个爬上敞开的车厢。车厢里堆放着不多的货物,上面盖着防雨布,他们挤在空隙间,抱团取暖。那些小女生笑得很甜,手脚并用地爬上车,踩到货物上的时候还小声说着“对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车厢里闹哄哄的,仿佛雨和冷都被丢在车外。我蹲在角落,靠着湿漉漉的车壁,拒绝了他们让我挤进去的邀请。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指着坐在旁边的男生,语气带着一丝撒娇:“还不是为了他!要不是等他,早就走了。”她说完,眼神中闪过几分甜蜜,嘴角抿着,似乎不愿让人看出太多。男生一脸窘迫,低头不敢说话。他的眼神里闪过惊恐和疲惫,大概经历了广场上的事情,心里依然充满不安。我看着他缩成一团的身影,忍不住猜想,他很可能参加了广场的活动,而这些女生则是留在学校,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真是傻孩子。”我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过二十四岁。

雨点拍打着车厢,滴滴答答,像敲在心头的鼓点。车厢里的学生依然热闹,像是在努力驱赶寒冷和疲惫。可我却觉得,他们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慌乱和迷茫,仿佛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这场风雨之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寒雨继续下着,刺骨的冷风卷进车厢,吹动那些薄薄的衣衫。我缩了缩脖子,握紧背包带,身后的背包成了我的遮雨伞,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年轻的孩子,曾经那么朝气蓬勃,如今却像被风雨压垮的小苗。看着他们,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大学时的模样,单纯、无忧,仿佛世界一切都尽在掌控。可这一次,他们和我,都再也无法假装了。这时候,我最想做的,就是缩小自己,将身子装进帆布包里面,躲避风雨获得温暖。迷上眼,我还真做了一个小梦。

我跋涉在荒凉的旷野上,逆风行走,寒流如刀,雨滴砸在脸上,生疼。背后的帆布包随着风摇晃,像块沉重的负担。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倒,身体迅速缩小,轻如一片落叶,被卷入帆布包中。包内温暖而柔软,四周弥漫着熟悉的气息,仿佛回到了童年时藏身被窝的安全感。身旁散落着几本旧书、一件柔软的旧毛衣和揉皱的信纸,它们像某种隐秘的陪伴,无声地守护着我。寒意被隔绝在外,我蜷缩在角落里,温暖渐渐包裹全身,疲惫化为乌有。雨声被削弱成低低的呢喃,仿佛世界终于愿意放我一马。这一刻,帆布包成了我记忆深处未曾抵达的温馨角落。

好梦短暂。包突然开始摇晃,冷风顺着缝隙灌入,湿冷的雨滴打在我的肩膀和腿上,将我从温暖中唤醒。我试图蜷缩得更紧,保留住仅存的热度,但寒冷已经侵入,雨滴一下一下刺进暴露的肌肤,刺骨而清晰。我醒了,发现自己依然背着帆布包,雨声依然,冰冷的现实和梦境交织在一起。帆布包贴在我的背上,只能带来部分的温暖,而寒冷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处可逃。

卡车继续颠簸在泥泞的路上,雨点敲击着车厢的帆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车厢里挤满了人,年轻的学生们蜷缩在一起,身上的雨水和寒意渐渐转化为湿热的气息,交织成一片微妙的压抑氛围。除了学生,还有几个看起来不像学生的中年人夹杂其中。应该是刚才和学生一起混上来的,只是我没有在意。他们衣着朴素,既不像是农民,也不像普通的城镇居民,更多的是带着一种观察者的姿态。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带着几分探寻的眼神,似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伙子,刚从北京过来吧?你们学生都知道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小男生,可能是刚刚从广场上撤下来的,神色还有些激动。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一股青涩的认真,正准备开口解释什么。我看见他的嘴动了动,便立刻挪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轻轻地把手放在他膝盖上,用力压了压。那是种再明确不过的语言:闭嘴。车厢里的学生们大多抬起头,目光游移在我和那个男生之间,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动作。那男生愣了一下,嘴张着却没再发出声音。他看向我,带着几分疑惑,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我转向中年男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语气不容置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什么为好。” 男子微微一愣,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他四下扫了扫,似乎感受到周围学生们投来的目光,慢慢收住了自己的好奇,默默缩回到车厢的角落。

我环视了一圈这些年轻的面孔,他们脸上还带着稚嫩和倔强,有人显然不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平静地说道:“你们还很年轻,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家人知道你们安全了。很多事情你们并不知道真相,也无法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言多无益,可能还会招来麻烦。听我这个老大哥的忠告——这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和你们没有关系。”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车厢内显得异常清晰。几个学生彼此看了看,沉默点头。雨水顺着帆布滴滴答答地落下,带来股寒意,但这些点头的动作让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中年男子依然带着些许尴尬,他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目光从学生身上挪开,转向了远处的车厢外。我能感受到他的不解,也许是失落,也许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发问,只是和另一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一种知趣的退让。

车厢重新陷入沉默,只有车辆颠簸时发出的咯吱声和外面持续的雨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每个人似乎都在权衡自己能说的话,和该保持的沉默。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语言都可能成为另一场风暴的引子。我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背包的拉链,眼神飘向车厢的外边。泥泞的路面和灰蒙蒙的天空,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响:这些孩子能回到他们的家吗?我,能回到我的世界吗?

随着雨势加大,寒风越发刺骨,我的身体僵得像根木棍。卡车颠簸得厉害,灰蒙蒙的天幕之下,夹杂着冷雨的击打,让人忍不住打哆嗦。挤在帆布底下的学生们早已抱成一团,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抵御这刺骨的寒意,而我则靠在角落,缩着脖子,勉强用背包挡住迎面的风。突然,我的身体传来一种奇怪的催促感。寒冷的刺激,让我想方便,却又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车厢里的人挤挤挨挨,尤其是那几个青春洋溢的小女生,正围成一团低声说笑着,间或发出清脆的笑声。我清了清嗓子,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麻烦问一下,司机能不能靠边停下,我……有点急事。”

话一出口,几个小女生纷纷抬起头,目光好奇地看向我。很快,她们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后善意地转过身去。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回头俏皮地说:“没事的,老师,我们不看!你就地解决吧,我们转过身!” 她的语气轻快,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像个可爱的小天使,显然毫无多想。这一份善良和体贴让我又尴尬又温暖,仿佛一股暖流冲开了寒冷的包围。我却始终放不下身为老师的面子,摇了摇头,坚持让司机在路边停下。

卡车缓缓靠到路边,我拖着僵硬的身体爬下车。田野一望无际,雨水打湿了路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遮挡物,想要隐私显然是奢望。雨落得不急不缓,寒意却透骨,像是冬天提前侵占了夏日的疆域。灰蒙蒙的天低得像要塌下来,雾气飘浮在田野上空,把一望无际的农田笼罩成了一幅晦暗的画。脚下的泥土早已被雨水泡透,每一步都像是陷进了潮湿的时间里,沉重且拖沓。大豆和花生在田里安静地生长,抗击着寒冷,绿色的植株因雨水压弯了叶子,默然无语地顺从着大地的重负。这片原野,广阔而空荡,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只剩下雨水击打泥土和叶片的细碎回响。那种回响混杂着风声,让天地间愈发显得空旷而荒凉。

雨水从发梢滑落,冷冷地钻进脖颈。外套已经湿透,雨滴一遍遍刷洗着,贴在肌肤上的布料像是某种冰冷的束缚,提醒着自己的存在,也提醒着这份被孤立的寒意。除了背后车子里的人类,这个世界似乎就没有其他人类,举目所致,无人无房舍也没有路标,只有脚下蜿蜒的田野和眼前无穷无尽的雨雾。站在这样的天地间,孤独是如此具体,它化作雨点砸在身上,蔓延进心底。每一片田野,每一棵作物,仿佛都在注视着你,却没有一句回应。远处的雾气吞没了山峦和村庄,就像生活中那些遥不可及的目标,被模糊、被隔离,最终消失。

身后的车厢里,几个女生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我挥手:“快点哦,我们等你!” 她们的声音带着清脆的笑意,却像一束温暖的光穿透寒冷的空气,照进我心里。我想起她们一路上疲惫又坚韧的模样,心里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柔软。然而,寒冷却是无情的敌人。即使有了一个半遮挡的地方,我依然被冻得发抖,那个“流通渠道”几乎被彻底堵塞。我僵硬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额头滑落,一边努力催促自己,一边感受到身后那份无言的暖意。终于,我战胜了寒冷,完成了程序,再回到了车厢。小女生们转回身来,一脸轻松的表情。麻花辫女孩还咯咯笑着问:“老师,你没冻坏吧?” “还好还好。”我挥了挥手,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爬上车厢,心里却说不出的感动。她们的天真与善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里,成了抵御冰冷的最好武器。

车厢颠簸得厉害,寒风夹着雨水毫无阻拦地灌进来,打在车厢内拥挤的学生们身上。大家的衣服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寒冷透过布料刺入肌肤,仿佛将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抽空。麻花辫的女孩双手环抱膝盖,头靠在木板上,双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嘴唇已经有些发白,却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逗身边的女生:“哎,你看看,我的手都快变成胡萝卜了,是不是还能啃一口?”她的话带着一点颤抖,却故意装出轻松的语气,像是在用这份俏皮冲淡寒风和雨水带来的沉重。旁边的女生被她逗笑了,回嘴道:“你这胡萝卜还没煮熟呢,啃了会拉肚子的!” 话音刚落,一个男生从防雨布底下掏出一件半湿的外套,直接披到麻花辫女孩的肩上,没看她,只是低声说:“别逞强,拿着用吧。”女孩一愣,抬头看他,嘴角动了动,却没有拒绝,只轻轻说了句:“谢谢啊。” 

前方驾驶室内,中年司机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雨点敲打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用袖子频频擦拭水汽。他的蓝色工装外套肩膀处已经被浸湿,贴在身上,后背还能看出斑驳的油渍。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瞥一眼车厢的方向,脸上带着一抹愧疚的沉重,像是在为这群学生承受的寒冷而自责。“大家忍忍,前面没有村庄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天津,”他探出头冲车厢里喊了一句,声音在雨声中有些嘶哑,却依然透着一股坚定和安慰,“我会送你们到汽车站的始发站,那边车多,能去各个地方,放心,别怕。” 车厢里静了一瞬,随后有人轻声应了句“谢啦”。司机点了点头,转回目光,继续紧盯着前方泥泞的路。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他都会稍微放慢速度,尽量让后面的学生少受些颠簸。他的手冻得通红,却依然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将车子稳稳地驶过一段又一段积水。雨越下越大,寒风像刀一样刮过车厢,学生们尽力蜷缩着身体,互相靠在一起取暖。麻花辫的女孩突然抬起头,用微弱的声音对司机喊:“师傅,辛苦了!”司机听见了,却没回头,只是用力地按了按喇叭,像是回应,又像是在给这群坚持着的年轻人打气。车厢内外,冷雨无情地拍打着,而司机的善良和坚持,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为学生们遮挡着这个夜晚的风雨和寒冷。

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煎熬,卡车终于将我们送到了一个客车始发站站。我艰难地从车厢里爬下,腿脚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公交车停靠在站台边,车站旁的人群熙熙攘攘,似乎都在寻找着归途。我告别了那些年轻人,开始思考我的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推着单车在人流中穿行,那些匆匆而过的目光让我意识到,这份喧闹和温暖,竟让我更感到格格不入。仿佛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而我,却从一场风暴的阴影里穿过,带着一种他们无法看见的重量。

车站的人流熙攘,空气中夹杂着湿土的味道和人群低语的嗡嗡声。和北京的冷清截然不同,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的步履匆匆,神色平静,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但我推着那辆满是泥污的破旧自行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人们看我的目光有些复杂,短暂的好奇和轻微的闪躲。我低下头,试图避开这些目光,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尴尬与孤独感。那些忙着赶车的人,与我擦肩而过,偶尔有人侧身让路,却一句话都没说。这样的沉默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被无声地隔绝在这片忙碌的人流之外。推车的手指已冻僵,我停下来靠在站台的柱子边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任何人和我一样这般的笨拙,我和这辆单车,显得如此多余。北京的死寂和这里的生机形成鲜明对比,可这份生机,却让我感到一种更深的疏离感。仿佛所有人都在流动,而我,依旧被困在那场未名的风暴里,无法真正融入这喧嚣的平静。

就在我推着自行车犹豫是否要继续骑下去时,一辆开往南开大学的班车停在面前。售票员走了过来,看了看我,招呼车上乘客帮忙将自行车抬上去。我正准备掏钱付车费,却被售票员温和地拦住:“算了吧,北京过来的吧?不用了。” 一时间,我愣在原地,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这种无声的优待和怜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车上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我坐在中间位置,感受到周围人友善的目光。暖和很多的车里,感觉回到了天堂。他们的眼神让我感动,也别扭。几十年后回想起来,那目光里藏着的并不仅仅是同情,或许还有尊敬——他们眼中的我,仿佛是为祖国未来而战的战士。而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夹杂在历史洪流中被迫逃难的普通人罢了。

那一天的旅程,雨水浸透了我的身体,却无法冲刷我对未来的期待。三十多年过去,这片土地上的记忆从未消散。那些孤独的步伐和微弱的善意,像是风雨中顽强生长的种子,提醒着我们,历史的阵痛终将孕育希望。无论多么泥泞的路,总有人在背负过去,也总有人在追寻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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