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锁链 (10-12)
10-12
翠花的回忆
那天,憨憨说了那些话之后,翠花没有再多停留,低头拾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将它们重新放回篮子里。她的动作很慢,却透着一种倔强的坚决。她没有再看憨憨和旁边的任何人,拎起篮子,转身朝着小河边走去。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像一条挣扎的毒蛇,拖曳在尘土中,绝望地扭动着。春秀也默默地离开了。
一路上,翠花的脑海里翻滚着那些刺耳的言语,那些男人的嘲笑和女人的冷眼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剜着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她低头快步走着,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耳边是风声,树叶的沙沙作响,却也像鬼魅的低语,在她耳边回荡,让她毛骨悚然。
她来到河边,将篮子放在岸边的石头上,手指抓住一块青灰色的石头攀上去,坐在边缘。脚下的河水缓缓流动,带着一种温吞的无情,把河床里的枯枝和腐败的叶子卷走。她的眼神空洞,盯着河面,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她的小狗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鸭子走向河中。
风吹起她的发丝,掀动着她的衣角。就在那片朦胧的波光里,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她试图挣脱命运却被打回深渊的夜晚。
那天,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着大地,只有远处几点微弱的星光,像是绝望的眼睛。田野里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过田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她的命运悲叹。她已经跑出了村子,月光洒在田埂上,照亮了她瘦弱的身影。脚下的路泥泞而湿滑,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心脏在她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逃离这无边的恐惧。她养了三年的狗,跳跳跟着她,安安静静的。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们的吆喝声夹杂在风里,一遍遍刺入她的耳膜。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喊道。
翠花的眼泪早已糊满了脸,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脚下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她用手撑起身,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拽住头发,猛地向后一扯。这时候,跳跳冲向赵宗浦,发动攻击。赵宗浦反应迅速,一棍将狗打翻在地,狗儿凄惨的叫了几声,随后就不动了。临死,还回看了一眼她,像是告别,又像是不舍。
“跑?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赵宗浦站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一根粗木棍,脸上挂着冷笑。他身后还有几个村里的男人,个个气喘吁吁,目光里满是嘲弄和鄙夷。
她被拖回了村子,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无助地哀鸣着。院子里一片狼藉,月光照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像一张张扭曲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狗的哀嚎,令人作呕。赵和贵站在门口,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切会发生。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走上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推回屋里:“别闹了,乖乖待着吧。”
随后不久,闻讯赶来的村支书赵先进,面对满脸青紫,头发凌乱的翠花,有点不忍目睹。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翠花低低的啜泣声在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赵先进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以便让自己安定下来。赵先进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烟斗,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的翠花,又转向怒气未消的赵和贵,皱起了眉头。
“和贵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带着几分教训的语气,“打女人不对,打多了伤筋动骨,还得你自个儿掏钱请医生,值当么?再说了,孩子们看着,多丢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赵和贵点头,但见对方满脸不屑,他又将目光转向翠花,语气柔和了些,“翠花啊,你也是,这日子不就这么过?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得罪了他,咱这家还能好过?再说了,跑了能去哪儿?咱这穷乡僻壤,谁能给你一口饭吃?想想孩子,咱不能光顾着自己。”
翠花低着头,眼泪无声地滴在地上。她的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听着他们的话,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判的罪人,没有任何辩解的权利。她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她无法改变,也无力反抗。这些话语像无形的虫子,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意志,让她逐渐麻木和绝望。赵先进看着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口气,用烟斗敲了敲桌角,“哎,女人啊,安分守己才是正道。折腾啥呢?再折腾,苦的还不是你自个儿。”仿佛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赵和贵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仿佛得到了“合法”的许可。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进了屋,留下翠花仍跪在原地,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赵先进则点燃了烟斗,迈步离去,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佝偻和模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翠花一眼,仿佛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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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翠花抱着孩子坐在床上,耳朵里是外屋男人们划拳的喧闹声。赵和贵做了一桌子菜,主菜就是狗肉,用来招待赵宗浦,两人称兄道弟地喝了几个小时的酒。酒肉的香味和他们放肆的笑声一起飘进屋子里,让她觉得恶心。
夜深了,赵和贵喝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赵宗浦喝得满脸通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歪地走进了翠花的房间。
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翠花的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恐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浑身颤抖,动弹不得。她的孩子睡在她的怀里,脸上带着酣甜的笑。赵宗浦醉醺醺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放到一旁的下床上。随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翠花身上,嘴角挂着一抹令人作呕的笑。
一只粗糙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笼罩了她,沉重的压力让她无法呼吸,只能感受到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酒气,以及耳边粗重的喘息。
这是第几次了?翠花已经记不清。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像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坠入地狱,一半留在人间,痛苦地挣扎着。
天亮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一层冰冷的霜。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无边的空虚和绝望。赵和贵醒来时,脸上带着宿醉后的疲惫,他看了一眼翠花,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关心和怜悯,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麻木。“睡一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他是公社的人,以后咱们还得靠他照顾呢。家里兄弟,分享一下又怎么了?”“分享。”翠花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吞咽着一枚枚冰冷的石子,每咽下一颗,都让她感到更加的绝望。她的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抓着被褥,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死寂。
河边的风渐渐冷了,翠花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感觉到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河水,河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那些污浊的杂物就像她的过去,被裹挟着,冲向不知名的远方,最终消失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发出。最终,她站起身,拎起篮子,把湿衣服放进水里,双手用力地搓洗。冰冷的河水刺痛了她的手指,但她的动作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这是她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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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缓缓流淌,带着初春的寒意,翠花蹲在河边,双手垂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水面,仿佛魂魄都被河水吸走了一般。寒风从河面上吹来,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
一阵脚步声靠近,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河边的寂静。“啪——”水面骤然溅起一朵水花,一颗石头滑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翠花猛地抬起头,像从噩梦中惊醒般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憨憨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几颗石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服气的表情,正准备再次扔向河水。他瞥见翠花盯着他,还有快速接近他的狗,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了片刻,随后哼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翠花的目光回到了水面,水花已经散开,只留下微微的晃动。她的脸被河水的倒影映出,轮廓模糊又破碎,像一张被泪水浸湿、揉皱的废纸,上面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突然,她的倒影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却熟悉的模样——那个曾经的自己。应该说,是小时候想象之中的自己。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期待的新婚情境:自己穿着崭新的红衣服,头上插着大红的花。脸上的笑容那样明亮,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村里的女人们围着她,夸她是“村子里最俊的新娘”。自己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那一瞬间,一丝短暂的欣慰涌上她的心头,但很快就被现实的残酷击得粉碎。那个美好的幻象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只留下无尽的悲凉和绝望。翠花低下头,双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开始用力地搓洗衣服。她的动作机械而急促,水花四溅,像一场无声的挣扎。
“我是破鞋!”她低声自语,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们把我像牲口一样送来送去,根本不把我当人看!”眼眶里有泪光涌动,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的动作停了一瞬,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像是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一下子窜了出来。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是在对着河水,又像是在对自己咆哮:“可他们谁干净?谁不是这样用我换好处的?谁有资格说我?他们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在水中攥紧了那块布料。那些回忆像一把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切割,血淋淋的,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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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经常做噩梦,现实和梦境的差异,经常让她难以区分。
此时的她,想到了,后来她再次试图逃跑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凄厉而阴森,仿佛预示着不祥的命运。她趁着家里的人都在熟睡,悄悄推开门,摸着黑跑进了田野。脚下的泥地湿滑,她跌倒了好几次,但每次都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月光微弱,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绝望地奔逃。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砰砰跳得像要炸开。身后传来男人们的叫喊声,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股难以逃脱的压迫感。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在喊,那些叫喊声像一根根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她跑到村口时,终于被追上的人一把扑倒在地。她摔在泥里,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脸埋进湿滑的泥土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从泥里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跑?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赵宗浦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他身后的男人们也围了上来,像一群嗜血的野兽,贪婪地盯着她。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污言秽语混杂在一起,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恐惧。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颤抖着。她想喊,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的腿被一个男人狠狠踹了一脚,她感到小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般,瞬间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接着,又是一脚。
“跑什么?这村里没人能收留你,谁也不会给你活路。”男人们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像来自地狱的嘲讽,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和痛苦。他们的话语像一把把利刃,刺穿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她躺在泥地里,浑身是血,耳边的笑声渐渐远去,却始终萦绕在她的记忆深处,像恶魔的低语,在她耳边萦绕,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翠花从回忆中挣扎出来,手里的衣服已经被搓得破了几个洞。她放开手,怔怔地看着水面,像是透过浑浊的泪水,看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平静和安宁。风又一次吹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进了河里,像融入河水的泪滴,从此无声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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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的残阳像凝固的血,沉沉地压在村庄上空,给整个院落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牲畜粪便的混合气味,令人感到窒息。赵制闵蹲在地上抽着劣质的旱烟。眼前回荡着十五岁时的自己,也是蹲在地上的这个位置,双手垂在膝盖上,看着脚边的一小撮干草,默默无语。他的父亲赵涝蔫坐在旁边,一只手拿着旱烟,一只手指间夹着火柴,点燃后猛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干瘪的嘴角缓缓飘出,弥漫在昏黄的空气中。
“你娘是我二十块钱买来的。”赵涝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却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他抖了抖烟灰,眼睛望向远处的老槐树,目光浑浊而空洞,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
赵制闵抬起头,看着父亲的脸,眼里带着几分不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二十块钱,一个人?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到全身。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竟然是被“买”来的,这让他感到羞耻和痛苦,同时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赵涝蔫的神情依然淡然,仿佛对儿子的疑惑毫无察觉。他继续说道:“那时候你还小,根本不懂。这村子里,谁家有地,谁家就得有女人。女人不光是做饭洗衣服,她们得生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扭头看了赵制闵一眼,不等回答,便接着说,“有了孩子,才能有人种地,家才能延续下去。”
赵制闵皱了皱眉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在地上的干草上抓了一把,又慢慢松开。
赵涝蔫眯起眼,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浑浊的眼睛前缭绕,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无奈。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媒婆推着你娘过来的时候,她哭得厉害,满脸是泪。可哭有什么用?这家里不养闲人,不听话,就得管教。”他说这话时,语气毫无起伏,像在讲一个稀松平常的道理,甚至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
赵制闵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脸。父亲的表情平静而坚定,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他的手粗糙有力,在膝盖上拍了拍烟灰,又伸过来,拍了拍赵制闵的肩膀。
“你以后也得明白,家里的女人,不能惯着。她们要是软了,跑了,你丢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家。”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目光直直地盯着赵制闵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脑海。
少年赵制闵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他既害怕父亲的冷酷,又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父亲的话有些不对,但他又不敢质疑,因为他害怕被村里人视为异类。他不懂父亲口中的“家”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家”的重担为何要压在女人身上。但在这一刻,他隐约觉得,父亲的话一定是“对”的。因为这是村子里的规则,是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
“你得学着硬气,明白不?”赵涝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嗯。”赵制闵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回答里有些迟疑,却无法违抗父亲的目光。
太阳快要落山了,余晖笼罩着院子,映在赵制闵的脸上。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他,让他无法挣脱这个家庭、这个村庄,以及父辈传承下来的落后思想。
院里的交错
残阳如血,将院墙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着这个破败的院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腐朽的气息,令人感到窒息。翠花拎着湿衣服慢慢走进院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浆里,沉重而黏滞,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走。
花花就坐在院子的一角,身体瘫软地靠在墙边,头微微歪着,目光空洞而涣散,焦距无法落在任何一个实物上,仿佛她的灵魂早已游离于这个世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声音轻得像风,从喉咙里飘出来,还没走远就消散在空气中。
翠花的脚步停了一下,湿衣服在篮子里滴答作响。她的目光落在花花身上,那张茫然的脸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命运摧残得支离破碎的自己。但同时,她又感到一种隐隐的抗拒,她不愿承认自己和花花一样,彻底地失去了希望。翠花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看着这个女人,像是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也是她自己:一样的命运,一样的伤痕,一样被践踏的自尊。被拐卖、被羞辱、被利用,这些词语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扎在她们共同的生命里。
翠花放下篮子,慢慢蹲下来,和卜花花的目光平齐。她低声说道:“别理那些人。”语气里带着一种冷静的坚硬,像是用力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溅不起任何涟漪。
花花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但她的神情依旧迷茫。她抬起头看了翠花一眼,那目光像一盏风中残烛,微弱的光芒在浓雾中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她的嘴唇动了动,喃喃地嘟囔着:“开学了……书包……别忘了书包……”
翠花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无力的复杂情绪。她看着卜花花,忽然觉得自己比她还不如——卜花花至少可以沉浸在混沌里,而她却被迫清醒地承受着现实的每一刀割。
“书包在哪儿……”花花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手在空气中虚无地抓了抓,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抓不住什么。
翠花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像对待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卜花花的肩膀:“没事的,书包在呢。好好待着吧。”她的声音低沉,语气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无奈。
花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间,双手环抱着自己,像是在试图将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她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翠花站起身,拎起篮子,朝屋里走去。她的步伐缓慢而沉重,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单和落寞,像一道深深的伤疤,永远地刻在这个院子里,也刻在她自己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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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光线像被墨汁浸染过一般,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墙壁上斑驳的阴影在风中摇曳,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怪,在无声地嘲笑着屋子里的人。翠花把湿衣服挂在木架上,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手悬在空中停了一瞬,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卜花花的脸。
她想起自己刚到这个村子时,曾经也像花花那样茫然无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周围是陌生而凶恶的面孔,耳边是污言秽语,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鸟,无助而恐惧。她试图反抗、试图逃跑,却一次次被追上、打回,连那最后一点幻想都被碾碎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那些手指上布满了裂口和老茧,仿佛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温暖和希望。
“她和我一样。”翠花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叹息。她知道,她和花花不过是同一种人,被命运无情地抛弃在了同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可不一样的是,花花可以用混沌逃避现实,而她只能清醒地承受每一天的屈辱。她羡慕花花的混沌,因为那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方式。但她又鄙视自己的清醒,因为清醒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矛盾的情感让她更加痛苦。
翠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黑下去的天色。夜幕降临,整个村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死寂沉沉,吞噬了所有的生机和希望。她曾经幻想过改变命运,幻想过逃出这里,重新开始,可每一次微弱的反抗都像往无底洞里投入一颗石子,除了回声,什么也得不到,反而会激起更深的绝望。
她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这村里没人能收留你,谁也不会给你活路。”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绝望。她知道这句话是事实,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希望。
翠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生生刺痛,却带不走胸口的压抑。
她转过身,望向昏暗的院子。花花还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草,柔弱无助,随时都会再次倒下。翠花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机械地清扫屋内的泥土。
她不知道为了什么要继续活下去,但她只能这样麻木地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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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空像打翻了的墨水瓶,浓重的暗红色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村庄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让人感到莫名的窒息。老槐树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枝桠在风中发出沙哑的呻吟,仿佛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一切感到悲哀。赵制闵呆坐在门前的槐树下那块石头上,抽着旱烟。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
赵涝蔫抓住试图逃跑的妻子,像拖着一件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然后再次狠狠地摔在地上,力气之大,连地上的尘土都腾起一片浑浊的烟雾。他的脸因为怒火涨得通红,粗壮的手臂高高扬起,随即又落下,每一下都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女人的哭声夹杂着嘶哑的哀求,却被他野兽般的怒吼彻底淹没。
“你还敢跑?啊?家不要了?孩子不要了?”赵涝蔫的怒吼像一道道炸雷,在院子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每一句都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赵制闵的心脏。
赵制闵站在院子的另一头,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想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想看,仿佛那是一场无法逃避的噩梦。他想冲上去阻止,但他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绝望的哀鸣。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风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悲惨的一幕叹息。母亲散乱的头发像一堆枯草,沾满了泥土,她无力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赵制闵没有动,他的身体像被冰冻住了一般,僵硬而冰冷。
终于,赵涝蔫停下了。他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的目光扫向缩在地上的妻子,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冷硬的威严。他回过头,指着地上的女人,对赵制闵说道:“看见没?这就是规矩。”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女人不懂规矩,就得教。她哭,她喊,都是假的。你心软了,家就没了。”
赵制闵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家”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维系,他也不明白,母亲的痛苦为何在父亲的嘴里成了“假的”。他的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让他喘不过气来。愤怒和悲伤在心底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涝蔫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明白。片刻后,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屋里,脚步沉重而坚定。
赵制闵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几乎没有力气动弹的母亲。他想过去扶她一把,却又不敢动。他的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僵硬,脸上的表情麻木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他隐约明白,在这个家里,只有像父亲一样冷酷无情,才能生存下去。否则,等待他的,将是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夜幕慢慢降临,院子里只剩下母亲低低的抽泣声和赵制闵心底压抑的沉默。那一刻,他幼小的世界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他知道,从今以后,他的人生将被这场暴力彻底改写。
憨憨与春秀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却驱不散空气中沉闷的气息。院墙斑驳脱落,像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无声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憨憨踢着脚下的石子,在院子里绕着圈跑。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午后玩耍时留下的泥点。父亲赵制闵站在一旁抽着旱烟,低声嘟囔着什么,他听不懂,但也不在意。
“憨憨,”赵制闵忽然低下头,看着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记住了,你娘是个疯子。彻底的疯子,知道吗?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一个字都别听,也别学。”
“疯子”这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憨憨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虽然不明白“疯子”是什么意思,但父亲提到“你娘”时那厌恶和恐惧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词。他仰着头看着父亲,眼神里满是懵懂。他点点头,但心里却对“疯子”这两个字充满了疑问。他想起前几天,娘突然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撕扯自己的衣服,那模样让他害怕极了。
过了一会儿,到处瞎溜达的他,看到花花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身子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她时而呆呆地望着天空,时而又低声地哼着听不懂的歌谣。憨憨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他快步跑了过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充满恶意和好奇的语气喊道:“喂!疯子!你在嘀咕什么?”
憨憨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花花麻木的心房。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又被麻木所取代。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在这些人眼中的形象。她没有理他,依旧低着头,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憨憨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句:“我爹说你是疯子!大家都说你是疯子!说你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也是个疯子!”
花花再次抬起头,那空洞的眼神里,痛苦更深了。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后又无力地低下头,继续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偶尔会突然清醒过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说话,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让憨憨更加困惑,他不知道花花什么时候是“正常”的,什么时候是“疯”的。
憨憨一脸得意,转身跑到院子中央,对着赵春秀喊:“春秀!你别靠近她,她是疯子!我爹说的!说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也是个疯子!我娘也是疯子!她比花花还疯!”
春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不安地看了看花花,又看了看得意洋洋的憨憨,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她想为卜花花辩解,但她知道,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这个充满歧视和冷漠的院子里,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听到憨憨的话,愣了一下,低声说:“你别乱说,花花姐没有疯。是你疯了。你们的心都坏掉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憨憨还是听见了,立刻跑过来,指着花花在地上画的痕迹,用一种鄙夷的语气说:“怎么没有疯?她像个白痴一样在地上乱画!我娘也是!她发起疯来更可怕!”他稚嫩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冷漠和轻蔑。春秀抬起头,目光里有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隐忍的倔强。她没有再辩解,只是转过身,继续摆弄手里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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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柴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干草的味道,只有一盏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春秀悄悄躲在里面,借着微光,把花花白天在地上画的字一点一点描在纸上。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微微颤抖,却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根短短的铅笔。
“这是‘家’。”春秀轻轻念道,声音低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干草堆上,几乎听不见。这是她从花花那里学会的第一个字,也是她能从那些混乱的符号中辨认出来的第一个意义。
花花说过很多奇怪的话,大人们都不愿意听,但春秀觉得,花花姐姐并不是疯子。她总是在地上画画,说话的时候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可她的眼神偶尔会亮起来,像是浩瀚星空中一颗闪烁的星辰,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家。”春秀再次低声念了一遍,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她想要记住这个字,记住它的样子,就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早晨,清晨的阳光洒满院子,微风吹过,带来一丝清新的气息。春秀把那张纸藏在了炕上的枕头下。她站在阳光下,感受着温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又夹杂着一种深深的不安,她害怕被人发现,害怕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
她看到憨憨跑到花花身边,又开始学着村里的男人叫她“疯子”。花花低着头,一如既往地不作声,只是把手伸向地面,缓缓地画了一个新的字。花花画字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那是春秀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
春秀站在远处,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她觉得,花花姐姐并不是疯子。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的话语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只有懂得的人才能听懂。
那天晚上,春秀再次来到柴房,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那张纸,开始描花花姐姐写下的那个新字。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纸上的笔画,仿佛在触摸一个珍贵的宝藏。每描完一笔,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仿佛离花花姐姐的秘密又近了一步。她不知道这些字能带她去哪里,但她觉得,学会它们,也许就能明白花花姐姐心里藏着的秘密,明白外面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憨憨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的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他重复着大人们教给他的每一句话。他从父亲的口中学会了看不起花花,也从村里男人的笑话里听到了关于翠花的侮辱。他并不知道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只是觉得说出来很‘威风’,很像大人们。他享受着这种模仿带来的虚荣感,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伤害别人。
而春秀却开始明白,这个村子里藏着很多谎言。那些关于花花的疯癫,关于翠花的“破鞋”,那些大人们随口说出的词语,像一颗颗隐藏在糖衣下的毒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暗藏杀机。
她用孩子的目光偷偷观察着这一切,用花花教给她的字记录着自己的疑问。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切的真相,也终有一天,会从这些谎言和恶意中逃出去,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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