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5日星期五

七六年,十三岁的我想读书

十三岁的娃和他的狗 


一九七六年,我十三岁,憨憨一岁有余。

 1.

七六年的夏天,炎热而漫长。毛主席躺在北京的医院,生命垂危。千余公里外武汉郊区山村薛家坳的我,有种生命之火,油将尽灯即灭的压抑感。七、八月份,地球开始颤抖,先是河北唐山,随后是四川,发生了七级左右的地震。

遵从政府的指示,村里,各自在自家屋前不大的空地上,用座凳架起门板做床,再支起蚊帐,顶着星星天当房,过着在家门口野营的生活。夜深人静时,此起彼伏的鼾声又从白天延续到晚,彻夜不停,且更响亮。像旷世的交响乐,高音的蛙声,低沉细腻的昆虫声,和满足、平稳、带着美梦,流着口水的鼾声融合在一起,构成绝美。

天刚蒙蒙亮,太阳依旧流连梦乡,村头的广播开始高音嘹亮,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嗓子有点嘶哑、破裂的女声充满激情:在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领导之下,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民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小小的地震,吓不倒咋们,却被咋们所吓倒、吓怕、吓跑。

薄雾朦胧之中,正路过扛着锄头的毛哥,自言自语边走边摇头:死掉很多人,地震死的。年长十岁的毛哥有点痴呆,虽然两条腿的长度对等,走路却歪歪扭扭的像是在水里漂浮。

睡在门板上的我,正做着梦,床板下面躺着的憨憨,轻声嗯了一声,算是对毛哥的回答或者是认可。我半睁眼睛打量了一下朦胧雾中晃动的影子,随即又快速的关上,想继续自己的美梦。美梦的大门却被关死,我只好随着毛哥的胡言乱语胡思乱想。

憨憨是奶奶去年从娘家陈叔那儿抱来的,陈叔家的母狗生了四个娃,憨憨最小,最瘦弱也长的最难看,一副傻傻的憨厚样子,总是耷拉着个大脑袋,壮实好看的哥哥姐姐都被人抱走了。只留下没有人要的憨憨,于是奶奶将他抱回家,给它取了憨憨这个名字。

憨憨很少吼叫,乖巧懂事,我睡觉的时候,他最多“嗯嗯”几声,表达一下他想表达的。憨憨轻声的鼾声又起,我却难以入眠。我在想:这样的话,估计只有毛哥敢说。这时候,各种消息亦真亦假,多数人听着没感觉,少数人害怕和回避。伴随地震自然灾害的是伟大人物一个个的离开:年初是总理,不久前是总司令。六十多岁的奶奶说,流年不利,流年不利。说着说着,有时还会情不自禁的抹眼泪。 

正午时刻,烈日正毒,村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从一个个敞开着的门洞传出。憨憨懒洋洋的躺在门前猪圈墙边的树荫下似睡非睡,墙头阴凉处是只正在安心酣睡的老花猫,独眼侠。昔日的劲敌在这烈日的爆嗮之下选择了妥协,和平共处。

村子修在山顶,门前的路面不过十米,狭窄的空间,村民还是挤出边沿,用从山里采来的大石块,砌墙为猪儿们打出一个遮风挡雨的空间来。用野草养头土猪,是村民们能够实现的最大的资产增值之一。

村头有线广播的高音喇叭里,刚刚播完国内外的好消息。海外是同志加兄弟的越南人民完成了祖国的统一,赶走了美帝。海内的就更多更好:高速计算机DJS-130系列的研发成功;现代化十万吨深水港在大连建成;自行设计、施工在上海完成黄浦江上第一座公、铁双层大桥;随后是滇藏公路的建成通车,沿海干线津沪复线工程的提前接轨。处处高奏凯歌,繁荣昌盛,日异月新,海内外五湖四海,满满的同志加兄弟。

坐在敞开大门靠近门口小木凳上的我,呆呆的看着树荫下正闭眼酣睡的憨憨,肚皮忽高忽低的起伏。坐在对面小板凳上的父亲被一口口水撩醒,如雷的鼾声停止的同时他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睡会吧,攒点力气。轻声细语。随后几分钟,鼾声再次响起。

我眼珠一动不动,眼帘眨巴眨巴了几下算是反应。脑子里一直在寻找,问过父亲多次却没有结果问题的最可能答案:为什么地富子女,就真的得断子绝孙?还真像奶奶所说?难不成,奶奶真的比我们更反动:刘胡兰为救人可牺牲自己,一直是党的高风亮节,怎会像奶奶想的?

问题和答案都是四叔给的,我相信四叔是对自己好,四叔每次都会强调的加上类似的一句。我怕四叔,每次遇到自己,四叔都会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的说:像你这样的出身,未来娶媳妇想都不要想,断子绝孙势在必然。当父亲在附近时,四叔的话音会有意识的高好多分贝。

奶奶说,四叔一直对咋们家的人恶言恶语,疯疯癫癫的,让我不要在意。我觉得,四叔不疯癫,毛哥才是。不过,我倒是早已习惯:只是感觉怪怪的不很舒服。我没有理由不认同:自己的未来一定和叔父一样光棍到底。现在只想再多读点书,这个最后的心愿看来也得成为历史,感觉压抑、无奈,却无处诉说。 

按惯例,初中毕业后如愿意,可以到西北三里路外的柿子高中继续学习两年。完成五年小学两年初中的我,六月初放假之后毕业回家,边如普通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边等待命运的判决。国家已经兑现了承诺的七年义务教育,虽然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瘦弱的小身板应对着粗重的农活,每天十多小时的劳作,反倒让我看上去壮实了些,干枯枯的,干起活儿,却还能看到点残存的生命力。夏天的烈日,张力十足,高悬天空的太阳极度守职,三几天后他稚嫩的背皮就被烤破一层,新皮随后又顽强长出。一抓就破不抓又痒那种感觉,并没有让他难受,难熬的是每天的饥饿和对未来的无望。

年长三岁的山哥说:农村天地广阔,大有作为。读不读书没什么差别。山哥是为数不多的让我感觉值得佩服的人之一。我却不知该怎样判断这话,只是喜欢读,喜好与书为伴,乐于呆在学校体验每天能获得新知识的那种感觉,就是想在学校再多待几年。几天前在田里一起除草,高中毕业一年的山哥,看出了我内心的伤感和忧虑,如此的安慰。我也见识了一年来山哥对命运的抗争和最终的无疾而终,屈服、认命。山哥给公社领导写去几封信,先是石沉大海,后是被大队书记训斥:不务正业,不好好安心在广阔天地的改造、锻炼。

公社就在东北十二里外的枫林镇,山哥去过几次却找不到一个能帮的人也见不到书记。他觉得自己有一技之长,会画画,文笔不错,字也写的好看,最近几年过年时村子里村民们的大门对联,多数出自他的手笔,过路的人多数都会停下脚步好好看几眼。山哥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在附近十里八乡不多见,应该可以对革命事业做更大贡献。看来,张铁生式的好运,在山哥这无法显灵。一阵抗争之后,他又灰溜溜的回到村子,赚每天八分钱的工分,和女性全劳力一样,男性全劳力即使干一样的活,挣的是十分,也就是一毛钱。 

夏天的太阳火热如炉火,满眼看去都是被烤干的模样,和往年也没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命运必须捉弄自己:都八月中旬,还没有是不是可以继续读高中的消息。难不成,连高中都要取消?我在想,心里还记着数学老师对我说的:继续读下去,你很有天赋。

2. 

日复一日,背上被太阳晒出的泡泡已经结痂,手里打磨出的泡泡也变成了厚厚的老茧,寂寞和无聊之中,混到了八月初,依然没有任何关于上学的消息。不栽八一秧。一阵农忙之后,八月初有一段相对闲暇的日子。实在是忍不住了,有一天趁着中午大家吃完午饭后休息的空档,我顶着烈日,戴着草帽,光着脚丫,踏上了滚烫的山石路。

大地安安静静的,死气沉沉,路边的庄稼和植物都耷拉着脑袋,像极了奶奶在台上被人批斗时的表情。只有滚滚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能够让我感觉出是生活在地球上。我从后门沿着山路走下山坳,跨过田埂,再向上走向对个山的山脊,沿着山脊先前,东南三里外就是我就读过的青石桥中学。山上稀稀疏疏的长了些歪七竖八的松树,地上的茅草黄黄的,看上去已经死亡。

走向山脊,两边是花生地,远处山坳中水库的水面冒着水汽,给我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星罗棋布的水库经常有淹死人的事情发生,大人们说,那是被住在水里面的鬼拉走的。每每这种时候,我都担心,花生地里会不会也突然窜出鬼来,将我也拉于水里。

正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后边静悄悄的跟来了憨憨,嗯嗯几下,超越我。前面山顶上有棵枫树,这四周难得见到的大树。憨憨先到,坐在树下等着,看样子是让我消息一下。树下有个大石板,是我们昔日上学时经常坐下来歇息的地方。我坐在石板上,抱着憨憨,抚摸着他的头说:从现在开始,你叫“嚎”,该叫的时候还是得嚎叫起来,不能太憨。憨憨哼哧哼哧了几声,算是回答。

继续向前,山坡地上长满了西瓜,上顶有个用松树枝搭出的凉棚,远远看去,赤着上身,穿着短裤的肖叔,正酣睡在凉棚里面。走了一会儿,憨憨停下来,站在路中间,一会儿看看山顶的凉棚,一会儿嗯嗯的看看路边的西瓜,那些有二十几斤的大个子。我将流出的口水吞了回去,不想让憨憨看见,瞧不起自己,继续像没有看见似的,超过憨憨前行。

在学校,我最喜欢的是教数学的杜老师,像找他问问。学校在位于山顶大队部的山脚下,山脚有个小河,河上有个用三块相连再对接的六块青石板搭成的小桥,石块各四米长、两尺宽、三寸厚。小桥长八米,中间有个石墩,石墩两边一边三块巨大的青石板。老人说,这座小桥还是民国那阵政府出资建的。在那之前祖祖辈辈过河,都只能从露出水面,相隔尺多远的石块上跨越经过,手推车则必须从老远的上游绕道。雨季河水猛涨时,石墩被淹没,步行者也得如此。勇敢者,掉入河中甚至是命丧河水的事故,也曾发生过。从山顶大队部所在地的斜坡上,能清清楚楚看清山脚下学校操场、四合院的天井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他觉得很正常,却不死心。 

学校守门的黑叔说,杜老师离开了,被调走。那一瞬间,我像个泄气皮球,最后的一线念想就此破灭,感觉孤单绝望:老师是唯一的知音。没有人告诉我,未来会是什么,该做什么,小小年龄就没有书读,生命的意义又在何处。

像你这种成分,估计不可能!明白来意的黑叔说。四十多岁的黑叔个子矮才一米五,和自己差不多高,人很瘦有点驼背,小时生病造成,大炼钢铁那阵,他又被倒下的大树砸伤,几乎丢了性命。村里的老人说,那是菩萨对他的惩罚,就是他的坚持,让村里一直想保留的一棵百年参天古树给砍倒。就此之后,方圆几十里,就很难再见到一棵超过碗口粗的大树。黑叔人挺好的,至少我觉得。上中农出身的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入党,至少以上进青年的形象弄个媳妇回家暖暖被窝。这里冬天的时候,没有人焐热的被子真的很冷,我有同感,两个人一起焐,确实是热的快。他只是想做点比普通人更积极的事,就此宣示对党的忠诚,和为了捍卫这种忠诚不惜代价的气概。结果,他的运气不好,未能如愿。 

来时的满怀信心,回家的路变的漫长,绕裹的热浪烤得我心烦意乱,闷闷不乐。走到瓜地时,肖叔已经醒了,一个人坐在凉棚里面吃瓜。远远的看见我的到来,肖叔喊:憨憨,过来吃瓜。

憨憨快速的跳跃了起来,接着停了下来,半坐在原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我的命令:该冲还是忽视?我叹了口气,向着凉棚的方向走去,憨憨跟在我身后。肖叔只大我三岁,因为辈分高而已,和山哥是同学。他们两个人是他们年级公认的两大才子。肖叔的家庭成分和我一样,是富农,他选择任命,没有山哥那种贫下中农子女该有的自信心和豪言壮语。

肖叔的种瓜手艺在附近远近闻名,种的西瓜个大还甜,甜瓜也是。我爬到凉棚的时候,肖叔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甜瓜,一切两半,分给我一半。我则分了一半给憨憨。憨憨几口就吃完,肖叔给他几片西瓜。吃完之后,憨憨坐在凉棚的阴凉处躺着。

肖叔说:我可以教你种瓜的。瓜通人性,比人善良。你对它好,它会回报你。读书也没有啥子用,读不读也没有什么差别。

山哥也这么说。我低声回了一句。可心里就想读书,看着满山坡数不胜数,躺在那里的西瓜,心里在想,或许,一门心思种西瓜,也是个不错的出路。肖叔种的是属于生产队集体的西瓜,他拿的也是工分,每天一毛钱,一个月三块钱,相当于那时候的三美元。只是在当时,我还不知道有美元一说。

一直乐呵呵的孩子的突然变性,自然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不读也好,回来种田还能挣点,六分总得给吧。父亲安慰着。刚才睁开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儿子不见了,憨憨也没有踪影,就意识到发生着什么。看上去还算壮实的妈妈,拿的是女人最高的八分,身体瘦弱的父亲,干着和其他男子一样的农活,队长说“照顾”给了九分,只比普通人的低一点点。这是明显的欺负和侮辱,可是,胆小怕事的父亲只能选择忍耐和接受。家庭成分不好,人又长的弱,自然就是最好的欺凌对象。欺软怕硬,大家都这样。

奶奶说,也只能认。还是让他在学校呆几年。弱不禁风,五分还差不多,帮不了多少。母亲怜悯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干农活的能力,丝毫不亚于多数的妇女。她更明白,孩子正长身体,却每天得挨饿还得出苦力,为此,她暗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泪。两手空空的她,又能做什么?

父亲看着儿子的反应,很快就读懂了心思:孩子嘴上无语,脸部表情平静,一对有神的眼睛却明明白白的发射着倔强和不服。明天去舅舅那让他过来下。母亲说。这是她最后能想的招。 

3.

次日,刚刚蒙蒙亮我就出发了,光着脚丫,戴着草帽,上身穿着一件粗棉布短袖,下面是件颜色不纯的蓝布短裤。布料是妈妈用分给自家的棉花纺线织成,染色用的是传统土法。临出门时妈妈拿给我一个头天蒸熟的红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无声息的冒出奶奶的身影,塞给我一个熟鸡蛋。奶奶只有两只母鸡,她得靠它们下蛋,再用蛋去兑换些盐,针线等生活必需品。壮实敦厚,一表人才的叔父曾经是闻名乡里的石匠,还是大队文艺队的骨干,有个好嗓子,却因奶奶的家庭成分,进门的媳妇只呆了三天就被逼走。单身的叔父和奶奶一起,就住在隔壁,睡的屋子又脏又乱。我知道,那都是因为缺少个焐热被子的人。

奶奶已很久不知道鸡蛋是什么味道了。裹着三寸金莲的她,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昔日还可以在自留地里捯饬出些生存所需,现在连这点都有限。多数时候,只能靠在田边地头检点、挖点来帮助自己,继续熬下去。收获的季节,放学路上,每每走到村子对个山头,我都会认真的搜寻山谷的梯田里面奶奶矮小的身影,然后去帮奶奶捡拾些遗漏物。捡拾的小麦,稻谷,奶奶拿回家后晒干再用手脱粒。初冬时的周末,我还带着叔父特别编织的小竹篮,扛着小铁锹,跟着奶奶去地头挖已经出芽的花生,回家后,奶奶用这些混着小鱼虾、辣椒炒出的食材,就是我的最爱,也是我能感知的最美的美味佳肴。小鱼虾是奶奶用竹篮在池塘里捕获的,诱饵是饭团,收获数量非常有限。但是,奶奶极有耐心和耐性。爷爷是五七年时,被村子里的干部给活活饿死的。这个只有一百号人口的小村子的人,全部来自同一个祖先,都是薛姓的后代。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的轻手轻脚,不想惊动正在酣睡的憨憨。

舅舅家在东南方十二里路外的双峰山那边,去的路中间,要经过海拔各五百八十八米两个高峰相夹的一个山谷的山坳。倒立V形的长长山坳中段,有个高高在上的山卡,站在山卡上向两边看,向下弯弯扭扭长长的石板台阶的远远尽头,是两波清水,两座水库,分属两个公社,山卡就是它们的分界线。那时候,人们烧火做饭都是用柴火。在这雨水充足的南方丘陵地带,原本星罗棋布的小山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和树林,它们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燃烧能源。大炼钢铁那阵,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干净,昔日绿油油的山林,变成了今天光秃秃的荒山野岭。严重的水土流失,连灌木丛都懒得认真生长,敷衍了事。随后,人们的生活中不仅缺少食品,还一直缺木少柴。于是,山坳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关卡,挡住许多人希望偷偷摸摸弄回些柴火的机会。

农闲时,我们附近村里有几个壮实,胆子大的汉子会半夜出发,去山里砍些松树枝。他们觉得,松树树枝被砍掉来年还会长出来,对树木自己没有太大伤害。所以,也不能算作是对革命事业的破坏。昔日自家后山长满树林的时候,大家都是用这种办法来解决用柴火问题,数百年来一直很顺。奶奶时不时会自言自语的嘀咕说:最不缺的柴火,居然变成最缺的什物。哎,这世道。都是在没有人在附近的时候,对着憨憨和我。

动作快的可以在天亮前安全跨越关卡,运气不好被逮着的会选择丢掉扁担逃走,结果得不偿失。厉害的主会感觉到危险时丢下担子,保住扁担,逃向密集茅草的山林。个别蛮横的,则会挥起扁担斗横,有时居然还得以成功。秋天时这类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偶尔的,还有人会为了这一担柴火负伤甚至是丢掉小命。因为偷柴打架而被抓走送去强制劳改的,也有人在。一个木制扁担的价值,是人们好几天的工分收入。

得益于县里坚持的封山育林,很多年下来虽然长不出多少大树,无法恢复昔日成片原始森林的壮观,漫山遍野种植的大量松树也长的歪七竖八,但是这里的几座山腰上毕竟还是有着其它地方难见的郁郁葱葱。上一年初秋,我还随着学校的植树队来这里挖坑,种植了好几颗松树呢,说是作为毕业纪念。很多年后想找去看看自家当年的杰作,却记不得具体的方位了。这里山坡上的茅草长的不错。比村子里周边的山头好很多。

奶奶说,她年轻时跑鬼子那阵,村子后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有很多几人才能怀抱合拢的大树。鬼子一来,钻进林子里就安全了。现在满眼所及,只有麻古石间隙中艰难求生的杂草,和稀稀拉拉、矮小、永远长不高的松树。很多时候我在想,奶奶所说的不应该是真的! 

东西向关卡朝北那边的山坡上建了个大院,里面沿着坡度建了几个房间,最上面的是一排平房,有坡度的地方建了下层。用了些水泥和石膏粉,在我眼里,那是高端建筑的代名词。山卡两边没有面积足够大的平整地,中间一块大一些,有十米来宽,又不能就此阻断这个交通要道。后来,那里还是建了栋三层的楼房,将过道挤成只有丈宽的窄路。院子靠东边的山坡上种植了大片茂密水竹,大的有小碗口粗。

我喜欢去那里玩,感觉像在探险,每次都会到竹林里去找神秘感,寻鸟窝、鸟蛋甚至是小鸟。想象着,这一大片笔直的竹子向外延伸,连接着一大片的原始森林,该是个什么样的感觉。生活在山村,却无缘见识山林的壮观、神秘。唯一有的是来自奶奶嘴里的传说,和自己打造的想象、幻想。我不敢走的太深入。竹林属于县政府直属的知青林场,林旁住着已不再年轻,早没天真烂漫气,眼神已痴呆的昔日知青。为了对付偷竹子的人,特别是偷春天无处不在竹笋的人,知青们将玻璃瓶打碎后的碎片洒在竹林里。这里的村民多数要么赤脚,要么穿着自制的草鞋,碎玻璃对这样的脚丫有着巨大的伤害力。我的赤脚曾经被这样的玻璃碎片割开过很深的口子。

有时我还会去密林里走走,看看雨季春天雨后冒出的大量蘑菇。那里相对安全些,特别是走在厚厚的松枝上时。去也只是看看,满地的蘑菇五颜六色,一夜之间从地里神奇的冒出细嫩的脑袋,也是一幕有趣的画面。喜欢画画的山哥说,现实的画面更能带来灵感。我也喜欢画画,很多时候还跟着山哥模拟,有模有样的,只是画的作品歪歪扭扭,比例上不是很对。虽然知道野蘑菇味美,但却不会采回家,因为我不知怎么区分有毒和无毒。经常听到误吃中毒的事,好几次是一家都中毒,偶尔还会死人。我是个好奇心特强的人,对什么东西都喜欢琢磨半天。有次随爸爸过山坳去舅舅家看外公,在东边下坳的半道上,一个人看到一群蚂蚁在那围攻一个蚂蚱,就一直聚精会神的观察,也不知过了多久,舅舅找来才发现一直一动不动的我:你爸早就到了,让来找找。

一个人离开山卡向下走,我开始感觉有点胆怯。路的两边山坡很陡峭,长长的山谷见不到一个人影,安静的可怕。山坡上密密麻麻生长的茅草,在微风下迎风飘摆,似乎有凶狠的野兽正在那里潜伏着,虎视眈眈,眼馋着这一陀移动的美餐。我心里知道是自己吓唬自己,这里已经见不到野兽,小时见识过的会咬人的野狼,早就被饥饿的村民吃的精光,现在连野兔都难寻。强盗更不会有,这里的路人身上没有丝毫值得抢劫的物件。再者,无产阶级专政的成果丰富,早就消灭了所有的强盗。 

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个移动的东西在跟着自己。“嚎,嚎”,我喊叫了两声,果然,是憨憨,摇头晃脑的走了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跟在自己后面。有了他的陪伴,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怕了。早上的山谷薄雾环绕,太阳刚刚从山顶那边射出红光,美若仙境。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抚摸着憨憨的头,压抑,迷茫,困惑,五味杂陈。憨憨摇着脑袋,似乎在暗示我看日出的方向。我将红薯分了一部分给憨憨,上面沾点细微的鸡蛋碎末。原本想多给他一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气了。咱俩吃完早饭,继续赶路。

有了憨憨的陪伴,我开心了许多,也不再害怕。嘴里哼着小调,阿庆嫂,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的片段。那时候只有样板戏。其它的音乐我也没有见识过。

4. 

外公外婆的姻缘,带有那个时代的特色。

当年南京被鬼子屠城后,外婆父亲意识到武汉不保,就寻思着将几个女儿赶快嫁出去。外婆原本有个娃娃亲,是她父亲在汉口商务伙伴的儿子,根基在县城。淞沪战役中,这个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作为国军排长战死,父亲的商务伙伴劝他早点处理完女儿婚事,找个好的安顿,于是就有了这个附近山区中的姻缘。次年,鬼子在武汉周围和国军拼命的那会儿,外婆生了我的妈妈。贵为大户人家的小姐,外婆的身体却不是很好。生了几个孩子后变的更加虚弱。在年岁最小的舅舅永远定格在十九岁的青春时,外婆没有坚持下去,悲伤之中一夜间睡下再没醒来。作为革命军人的小舅在井下作业时,被一块掉落的石头砸死,牺牲在一个神秘的军事煤矿的地下煤窑,就此为作为哥哥的二舅赢得烈士军属的美誉。作为照顾,也确实是难找到比他更有能力的年轻人,作为外公身边唯一的儿子,二舅有了机会,几年下来做到公社的民兵连长,得益于他的能干和好人缘。

外公是个手艺人,年轻时以做陶器为生,坛坛罐罐的在他手里,就像是变着魔法,一团泥土,很快就长出一个个美妙的模样来。我喜欢外公的魔法,很多时候都磨着外公带我去看,让我摸,甚至是尝试着做。好几次,我将外公辛辛苦苦做好的坯子给弄坏,害得外公只好再回到泥土,混水搅拌的程序,重新开始。但是,外公却从没因为这样的原因吼过我。外公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对我永远都充满耐心,温和之中含着宽容。我喜欢外公。 

共产党执政之前,农村的人生活艰辛,经常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特别是在雨水不充足或者过多的年份。而生意人不同,他们属于当年的中产阶级,虽然绝大多数也只能做到勉强养家糊口,不让家里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而已。没有能力置地的外公,最终为了满足上级分配来的比例硬指标,家庭成分从贫农降格到下中农,最终定格在中农。外公住在山里,属于村子的可以种植的只有山坳中有些不多的水田,和山脚不多的山地。百来号人口的小山村,多数人以外出做手艺的方式谋生。山里产生不了多少有价值的特色土产。

当时的政府干部对他说,没有多大的差别,不太计较的外公也不是很在乎,就默认了。这应该是他那个大地主家娇小姐的功劳:孩子太多拖累的结果。可是,外婆家是附近最大的地主这个事实,永远不能变也不会变,像个魔咒一直跟随着外婆,外婆走后又继续的跟着她的孩子们。

有一次外公对我说,实际上,你外婆家对党是有恩的。当年打鬼子那会儿,游击队被鬼子追的无处可逃,剩下的几个当官的,还是她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而且,她的两个哥哥都是打鬼子在武汉会战那会儿战死的。可惜他们站错边。每当这时候,舅舅就让外公停止:不能向党表功!站错边的就是反动派。

为保住自己的位子更为了和党靠拢,二舅必须从根子,每时每刻表现自己的绝对纯洁和赤胆忠心。虽然他的被重用并没有给他带来实惠,除了荣誉上的长脸。他得胆胆怯怯的过日子,小心翼翼的和成分不好的姐姐划清界限,是他起码得做的事。他活的像个木偶,姐姐的成分就是人们得以利用来操纵他的木偶线。而一个好的未来,则是他不得不屈尊、服从的动力。

二舅没有选择,除非他选择山哥那样的活法,做个最底层的行尸走肉!不,他要像黑叔那样拼一次,再拼一次,再再碰碰运气。为此,只要有机会二舅就拼命表现,不惜代价不顾成本和安危。好几次,他几乎将命丢在修建水库的工地,在那轰隆隆的炮声中。那是大修水利工程时代,农村人最重要的工作除了种田就是修水利。哑炮之后,每一次都是他挺身而出。一次次负伤,一次次从简陋的乡村医院横着进去竖着走出来,表现的还是不够,永远也不会够。已经好多年没敢明目张胆的去姐姐家走走。有什么急事,都是姐姐派人来找他,而且还得偷偷摸摸的在傍晚,或者黎明前的夜色掩盖之下,匆匆的来再匆匆的离开。像做贼,更像是在犯罪。不是弟弟无情,他想有所发展,希望有个更好点的生活,他不想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像他家那头老牛一样,过没有丝毫希望的生活。他就得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按照党员的要求来严格,甚至是超高标准要求自己。可是,他从开始申请已经过去很多年,党组织还是离他很远。桌面上的原因,重要一点就是这个不争气姐姐的存在。

舅舅喜爱这个聪慧的外甥:羞涩、内向,在骨子里有股不服的固执、执着。更深层的原因是对姐姐的报恩。昔日两次,姐姐为了救顽皮而掉进水渠的自己,差点丢了性命。村子依山而建,在水库中央的边上,宽阔清澈的水面,对于年幼的孩子,充满诱惑力。很小时开始,外婆一直生病卧床,年幼的姐姐用柔弱的肩膀,担当着做母亲的责任,照看几个年幼的弟妹。忙的时候,外公不得不到几十里路外的窑厂住下,忙着做坯子挣每天一毛钱的工分。他是附近最好的师傅,虽然一直带着徒弟,但一直没人能做到他那样的水准。家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十几岁的大女儿,老二。家里的老大大儿子,十几岁就被送去汉口学艺,自谋生路。

只要姐姐开口,做弟弟的绝对义无反顾! 

5. 

这是憨憨第一次陪我走这么远的路,见到外公一家,有点怯生,很警觉地跟在我身后,离我一米距离之内。走到舅舅家,他就坐在我的脚边,背对我,继续警觉的观看身边的情况。

憨憨也跟来了。舅舅说。他见过憨憨,那时候他还是个小憨憨,现在个头大了不少,有个小狗的模样。舅舅说话的时候,憨憨认真的看着他,像是问候或者是回答。

他自己要来,到了坳顶,我才知道。我边说边抚摸憨憨的头。舅妈则给憨憨准备了一点剩饭和水,憨憨认真的享受着。

舅舅所在村宋家拗,有个他的本家叔叔在王家河中学当副校长。妈妈一直在犹豫是因为,外公和这位本家叔叔有些旧时积怨。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底只是个面子问题。可是乡村就这样,面子永远是最重要的:死要面子。已经过去十多年,积怨依然残存,两家一直不怎么往来。现在有事求人家,对爱面子的舅舅来说可是难事。他在民兵连长的位置做的极为卖力,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和这位本家叔叔较劲,决一高低,挣回面子。

路上,我一个人走走玩玩,到外公家时已近中午。被从水田里喊回的舅舅,在门前的水塘里洗了一会,走进屋子时小腿上还有明显的泥水印。接过舅妈递来的水杯,边喝边安静听完要点后舅舅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看着舅舅的表情,我有点心灰意冷:这可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连舅舅都不愿意帮忙,自己只能跟着山哥一起修地球。坐在旁的外公说:这个忙一定得帮,要不然我去求。不就是个老脸,值不了几个钱。

哪能让您被打脸,可能还不是脸不脸的问题。低声的叹了口气后舅舅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马上就去,你在这住几天,很快就有消息的。舅舅说。我两眼望着舅舅,带着凄凉和无望。舅妈安慰说,不要难过,会有办法的。外婆已经过世六七年。昔日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现在有外公,舅舅、舅妈和他们两个还年幼的小孩,外加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干农活的小姨六口,也不算冷清。只大我六岁的小姨对我很是喜爱,每次来,她都会张罗着给弄好吃的。今天她擅自做主,跑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回来,又说要去后山自家菜地弄点新鲜蔬菜,给自己的外甥做顿好吃的。我喜欢跟在小姨的后面,像个小尾巴,感觉她更像个疼爱自己的大姐姐。 

山高陡峭的山区平地不多,显得极为珍贵,有的都做了水田、旱地。最近几年,得益于放松对自留地的管制,大山深处几百米高的山腰都散散落落的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山地,只是结果似乎不很理想,种植的植物收获有限。多数在辛辛苦苦开垦出来后,只种植了几个季度就被杂草和小灌木丛覆盖、淹没,快速的消失,似乎从来就没有被开垦过。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有点怪,只记得扛着锄头开垦、种植的日子却记不起收获的时刻,至少不是很在乎。

有一阵子了,大大小小的政府干部一直将蔬菜、葱蒜的种植,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来割去,它们的生长自然不被允许享用良田。于是乎,这些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植物只能躲在边边角角,不被人待见的地方暗暗生长。它们待的地方山高坡陡,到来的干部都知道村里人在做掩耳盗铃之事,时不时的光顾,时不时的美食招待、享受,也乐观其成,视而不见。村子沿着一座坡度高达七十多的高山山脚而建,是当年修建水库时搬迁重建的结果。站在对面的山顶看,一字扭扭歪歪排开的房子,像在一个不宽的带子上摆放的积木,屋子门前两仗多远外,就是一堵用山石堆砌的石墙,石墙的下面是水田。村子的宅基地是炸山、填凹,费尽力气后造出。就此节省下来的田地,是不是能弥补造地基付出的代价,没人在乎。人们需要的,只是数字上的满足。

山脚下,村子背后,有条人造水渠,最窄的地方只有一米多,流着来自水库的水。水渠的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冷冰冰的有稍微的甘甜味道,我很喜欢喝里面的水。外公说,水好喝,但是不可多喝,太冰,对身体不好。站在山脚向上仰望,山坡上没有多少树,一片绿油油的,是大小、规则不一的小菜田。我已经忘了来时的忧愁,被好奇心纠缠:这么高的地方,还有如此郁郁葱葱的种植,浇水问题怎么解决。在自己所在的村子里,浇水是最让他受累的活计。老远的挑着水担,赤脚或者穿着草鞋走在石子路上,好几个小时不停的来来去去,很累,还起不了多少作用。秋天时的收获并不好。大家做着无用功,却乐此不疲。

高高的水库堤坝,比我在武汉市看到的最高的建筑还要高。是几年前新建的,据说,有了这座水库,山坳下面一望无际的水田,就有了丰收的保证。修建大坝之后,昔日数百年居住的村子沉入库底,干枯季节,看到的也不过不多的残垣断壁。稍微有用的建筑材料,都被村民们用蚂蚁搬家的办法,搬走再利用了。

一直觉得自己走山路厉害的我,跟在小姨身后,气喘吁吁,走走停停,转眼间,小姨已经轻盈的飘到薄雾环绕的山顶,若隐若现的身影,像入了仙境。憨憨在我前面不远处,走走停停,一会儿消失在杂草之中,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明显的在等待我,估计同时在试图寻找点野食,山鼠野兔啥的。山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菜地,不像典型的梯田,倒更像山石上长出的绿青苔,一块块的都生长的碧绿,异常旺盛。应该是村民们费了不少的力气挖石、造坑,运土之后的结果。菜地外边缘都有垒砌的石块,里边或者旁边则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个个小水坑,有的还藏在杂草中,人不小心很容易掉进去。

我感觉自己像进入雷区,那若隐若现的小水坑就是地雷阵。头几年全国总动员,全民准备抗战,反修防修,大家骨子里都是战争的影子。小水坑里面盛装的是泉水,源源不断,有些认真的人,居然挖了一米多深,看下去深不见底。每次来这里,我最喜欢的是看风景,尝尝这甘甜可口的泉水。即使是在盛夏,在山顶,泉水依然冷的刺骨。

小姨,这山有多高?我问。不知道。她答。应该有两百多米吧。我自问自答。你咱知道?她不解。你看,和双峰相比,基本上是一小半。双峰有接近六百米,这里就应该两百多吧。后来学测量,我都有想准确测测高度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就在这是,我意识到憨憨出现了状况:他在不远处低声吼叫,似乎在和说对抗。我注意到那是条大蟒蛇,随即从身边地上拿起一块石头,想走上去帮忙,估计是意识到危险,蟒蛇放弃对抗,快速的溜之大吉,钻入草丛之中消失不见。

当天傍晚时才疲惫归来的舅舅对我说:问题解决需要点时间。你可以在这多待几天,我继续处理?或者,你先回去,我一有消息就去告诉你?懂事的我选择回家去挣工分。毕竟是孩子,心里装不下事,早上来时的满心忧愁,无影之中被快乐替代。唱着样板戏的片段,边走边跳,一会儿就回到了家。看着孩子满心欢喜的样子,爸爸妈妈没有问什么,觉得自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若干天后暮色浓浓的傍晚,舅舅从后门静悄悄走进。坐了不到半小时又神神秘秘离开。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我开始时有股兴奋感: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那些让自己仰慕的英雄。随即我又觉出股负罪感:十几里,在这夜色中还要跨越两座水库边沿的崎岖山路,为了自己,舅舅这是在拿命相拼!昔日,曾经出现过好几次,晚上走夜路的人不小心掉入山崖下的水库,几天后被人发现时已经是浮起的尸体。多读两年真的就这么重要?党已经教育了大家上十年,人们都相信知识是无用的,况且还一再强调:知识越多越反动!此时我怀疑,自己的执拗是不是有价值,是不是太任性,是不是在骨子里和奶奶一样反动? 党可能真的是对的:反动派的子女,骨子里也只能是反动派。

6. 

两个星期之后,在舅舅的活动下,我最终成功的走后门,可以到离宋家拗四十华里外的王家河中学读高中,那是王家河公社的公社政府所在地的高中,公社三所中最好的。我自己所在的枫林镇公社有四所类似高中,最近的设在柿子集镇。柿子集只是一个大村子,散落地沿着一个小山丘的斜坡住着三百多号人。很久前因交易柿子而出名。附近的山岗上曾经种植了大量柿子树,秋天时金黄沉甸甸压满枝头的柿子,老远就能感觉到一种富有。公社是乡级行政机关,下辖若干由十几个自然村组成的大队。枫林镇公社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住着三万多人口。

去王家河中学,我得先走到舅舅所在的宋家拗村,再继续向下游沿着一个人工修建的灌溉用小水渠(小河)走出二十多里。小水渠的源头就是舅舅家旁边的那座水库。这是小路,也是近道。大路得绕着双峰山转,多了十几里路。向下的山坳都是水田,山坳变的越来越宽,两边的山则越来越低矮,慢慢被丘陵取代,丘陵坡上是旱田。

八月下旬,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憨憨坚持要跟着。我吼了他,并且高高的举手表示要揍它的样子。我极少吼它,更没有动手打过它。它一直是我最好的玩伴和朋友,有委屈我会搂着它的脖子倾诉,而它则时不时的用身体动作来安慰或者认可我。在我有开心事的时候, 也是它和我分享快乐的时光。最终,还是让爸爸将他锁在卧室,才躲过他的坚持。那天我早早的到了舅舅家里,喝了一杯水,停了一刻钟,又马不停蹄的继续向坳外走去。

舅舅陪着,手里拎着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刺鼻化肥味。在农村,这样的袋子还是高级的稀罕品,只有在重要的时刻才舍得用。现在,里面装着块腊肉还有块糍粑,是过年时外公攒下准备必要时用的。外公觉得自己亏待了孩子们,每次看见我,满眼除了慈爱、关怀外,就是一丝丝歉意。这些腊肉和糍粑,是外公准备为舅舅拉关系,靠近党组织用的。外公的逻辑和奶奶相似:人家帮忙让你入党,时不时的意思下应该,大家的日子都过的不宽敞。为了那个党员证,舅舅做出了很多贡献、牺牲,依然在不遗余力奋斗不止:那个小小的党证,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今天为了外甥的固执,舅舅没有犹豫,外公也默许。 

二舅穿着一双有些旧的军用球鞋,原本的绿色早被白色取代,好几个补丁看上去很显眼。鞋子很干净,二舅平时舍不得穿,多数时是赤脚,偶尔穿草鞋。鞋子是几年前小舅去世后作为慰问品由部队送来的。外公说,当时部队派来了一个大官,副师长呢,还送来了很多钱(一百多块现金)和不少的礼品(一套军装和一双军鞋)。小舅死得值,值。很多次,经不住纠缠的外公这么说,我聚精会神的听着,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外公含着的泪花,最终没滴落下来的眼睛。跟在身后的我赤着脚丫。为了准备这次远行,妈妈亲手给我做了双新布鞋,一针一线花了好多个夜晚。好几次半夜睁开眼,都看见闪烁的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下,妈妈低头认真纳鞋底的模样。白天午间的休息时间,妈妈也一直在忙乎着鞋子、蚊帐、纺纱织布,偶尔实在是困极了才会坐在那里闭眼一会,熟睡之中的她,手里还握着鞋底和针线。

年初正月十五时,外公来家过节。兴高采烈的我,带着外公去附近的小镇看舞狮、踩高跷等传统节目。不好好看节目的外公,却少有的喊住我,大声的吼我不懂事,是光着脚丫子惹的祸。外公说:初春的大地还寒气逼人,不穿鞋子到处跑,会生病的。我不觉得有那么严重,直到几十年之后!我不是不喜欢穿鞋,像嘴里说的。我是不舍得让妈妈为自己操劳太多,能省就省点,妈妈就可以少操不少的心。我这么想,却不会这么说,也没有如此直接的感觉联系。

路上要跨过一条小河,河水不深,舅舅脱下鞋,坚持要用肩膀扛着我过河。小时候舅舅经常这样做,长大后我却很少有机会见到舅舅。距离太远,没有父母亲陪着我一个人不敢走,爸妈也不让我一个人走。妈妈经常说:我们有你不容易,不想有什么意外。为了我的到来,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的父母,四处寻找寺庙和高人,磕头烧香,最终感动了菩萨,随后一下子就是四个。得之不易,我成为家族,父母,奶奶,叔叔,外公、外婆等人的掌上明珠。 

二十多里的土路,跨越了不少的田埂,我们一口气走了快两个小时。说是公社中学,应该和自己所在的公社中学类似吧,那里离县城近,还是县里设立的表率、示范学校,它的环境和条件比柿子高中应该好很多吧?我如此想着,怀抱希望、期待,脚步也迈的轻松,赤脚和泥土亲近的感觉也相当好。好奇心强的我,一路上东张西望的,美滋滋的满足着饥渴的好奇心。

舅舅没有将我带到一个我想象之中的学校,而是走进一个小山包山顶上,一片孤零零的简陋平房里。这里四周连个小村子都没有,更谈不上小镇。平房里面只有年岁较大的宋秉义。宋连长来啦,坐。宋秉义站起来说,带着长辈的威严和上级对下级的居高临下。这样的口气和身体语言,昔日在汉口呆着的那个多月,我见识了不少。叫小宋就好。博儿,快,叫外公!舅舅边说边拉过躲在身后的我。

外公。躲在舅舅身后低着头一直看着地面我小声的嘀咕,像蚊子叫,恐怕连自己都听不到。害羞、腼腆,瘦弱,自己还是个没有长出个头的孩子。别叫外公,叫宋副校长,副校长。不要让人家知道咋们有这层关系!校长使用的是命令的语气,特别强调了后面那句。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学习,需要托人走后门,也觉得害臊,为了自己的能力不够:无能。

那好,就叫校长。校长,这孩子就交给您了,麻烦。不听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好好管教管教。还有,这是一点小意思。舅舅边说边从化肥袋里拉出带来的腊肉和糍粑递上去,随即将化肥袋收拾好,小心翼翼的放在准备带回去的物件一起。打开袋子的一刹那,一股浓浓化肥味道的冲出,掺杂着腊肉特有的臭味,让我不自觉的向走退了退。相对站着的两个成年人,却似乎没有感觉出丝毫的异常,至少我没有观察到。还客气什么,不用,带回去吧。两个人随即推推让让了几个回合,舅舅的糍粑和腊肉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个用砖瓦搭起的普通平房,窗户上的玻璃都完整,看上去是新的。乡下条件好的地方有些这样的公家办公地,只是不多见,窗户玻璃如此完整就更少。农家还没人有这样的财力,除了老建筑,大家基本上都是用泥土做出的土砖作墙的建筑材料,条件好的会有部分的砖墙做地基,差点的就用来自山上的石头。墙脚经常会面对雨水冲刷,土砖不经雨水吹打。

7. 

确信这里就是我将就读的高中时,心里一冷,想一走了之,打道回府。在这火辣辣的盛夏他不禁打了个寒碜: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校长将我们带到一间教室里,空空荡荡的面积不小,应能容纳六七十个学生,类似的有三间,建在校长办公室兼卧室那栋小平房的旁边,几步台阶之上,中间有个小坡隔离。教室的墙边有几个上下铺床架,有点旧,桌子、门窗看上去却挺新。我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自己住的地方:晚上睡觉,白天就在旁边学习,也不错!只要能读书,这地方也挺好。我开始有点开心起来,忘记了刚才的失望。既然费了好大力气来了,就不能走,也不会走。 

校长说,还有几个星期才正式开始,先在这里学农锻炼。

临离开时,依依不舍相送的我,默默不语的跟着舅舅走了好一段,从山顶走向山谷,沿着弯弯扭扭的田间小道。田里的稻苗插入不久,刚刚站稳脚跟,开始发力。在一个池塘边的塘埂,舅舅站住,转身对我说:你先在这里好好听话,过阵子再想,看有没有更好的。很显然,带着无奈口气的舅舅,话里有话,我却没有听出来。此时的我,最大的感觉就是,光着脚板的脚底下的路面,实在是太烫了!其它的,似乎也没有精力去顾及。于是,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住读!

我点点头,站在那里,停住了,看着舅舅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山坳之中。脑子里留存的还是舅舅那无奈的眼神:我哪里明白,舅舅可能已经意识到随后将要发生的,只是没有更好选择。随后我将脚板分批的放进水田的水里泡了泡,水温很高,像刚刚烧开的开水。降温之后,走在田埂上感觉好了不少。送走舅舅后回到教室,开始挂好蚊帐。这里的蚊子多且壮实,在白天都明目张胆嗡嗡叫着叮咬人。山顶干燥,原本是不应该有这许多蚊子的,它们的存在似乎是有意为自己准备。不一会儿身上赤裸的部分就有好多血迹,血主要是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为了儿子这次远行,妈妈连着赶了好几个晚上,织出足够的面纱。爸爸再用手工缝合在一起做出个完整的蚊帐。奶奶则从一开始,就忙前忙后的帮忙,纺纱、织布,或者是熬夜,看着她的儿子为自己的孙子,在油灯下做蚊帐。奶奶最常唠叨的一句是,如果你爷爷在一定开心死了。接着是一声哀叹,对五七年时爷爷饿死的无奈,和与命运抗争的无力。白天的劳作,谁都不能耽搁。爸爸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裁缝,他的缝纫机早就被大队部派人抬走封层在什么地方。纺纱的棉花,部分是分给自家攒起来的,部分是向亲朋借的,预支着未来。 

我来的早,学校只有自己和校长,和空空的校舍,没有校门也没有招牌。

第一次需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呆在一起,过夜,独立生存,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适才偷偷的看了看外面的乱世岗,似乎没有野坟包,突出的几个小土堆,看上去也不像是坟包的样子。没有坟就应该没有野鬼,所以也就不需要担心害怕。这就是我当时的逻辑。后来才知道,是我自己误判了:房子建在山岗上,对面出门就是乱坟岗。只是,稍微有点土的坟包上面的土,都被先期来的学生们搬走,用作种植的土壤了。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个屠场:日本人在这里枪杀了数十个中国人!后来国民党又在这里枪杀了数十个中国人。再后来,共产党也在这里枪杀了数十个中国人。也正因为这块地不吉利,而且山包上都是被粘土包裹的麻姑石头,连杂草都不怎么生长,实在是没有开发的价值。所以附近的村民才答应,无偿的贡献给学校建农场。

当时我只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人呆坐再空空荡荡的巨大教室里,眼睛里冒出很多疑惑:一个公社的中心中学怎么会只有这几间教室,而且办公室也只有几张桌子,这会是什么样的学校?我不敢问,只能自己观察、思考,使用有限的逻辑。这个下午,我的任务是整理床铺,做内务。明天开始干农活。我拿出来的物件:一个凉席,一小布袋装着的两斤大米和一小瓶咸菜,一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个小枕头,妈妈织出的布做成的小袋子里面装满的荞麦皮。这些荞麦皮的来源,还有个让他想起来就会笑的故事。

爸爸被逼着回乡种田时已经三十好几。从很小就外出做学徒,后来又长期在外做手艺,对干农活没有什么概念。一直被人尊重,自尊心极强的父亲,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出自己对务农的无知,只好少问多思考。想当然的觉得,只要将地整理好,深挖翻土,多用基肥,再确保水分和维护,就一定会长出好的收成。于是,他早早的开始准备,到处挖草积累基肥,再频繁的给猪圈换新土,旧的挖出累积在旁发酵。

长时间的勤奋看来有着不错的收获。开始时的长势确实喜人,比谁家的都更壮实、可爱。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花时间去山坳那边的田间,看着那胖胖粗嫩的干,都有想割回家炒着吃的欲望。荞麦花开时,我更是去的频繁,想象着收获季节,香喷喷的荞麦米饭,对于一直吃着红薯,吃得吐苦水的我们,会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当时正在割着资本主义的尾巴,能够允许使用的田地极为有限。后面的结果让一家人失望:收到的果实比大家的水平平均差了很多。后来知道的原因是施肥时机不对,而且在不同阶段使用了错误的肥料。还有,稞间的距离太近,过于拥挤,欲速不达。那块地最终打出来的荞麦的皮,只做出了几个小枕头。不足预期的三分之一。 

为了我现在的这个机会,舅舅、舅妈费了不少的心思。舅舅这里,原本有个离宋家拗七里地外的属于本公社的李子集中学,当校长的是同村的叔伯兄弟宋浩然。本村的孩子上高中都去那里都走读,虽然有点远。那所中学和我家乡的柿子中学类似是镇中学。第一次去时,舅舅就是从那回来。七里山路走起来费劲点,毕竟比二十多里近不少。没想到,带去的腊肉、糍粑被同村退回:这样成分,不能收!毫无商量的余地。

舅舅回家,听明白的舅妈说:可以理解。宋浩然一直胆小,自己的上中农成分也有压力。何况博儿又不是本地住户,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就读,也难以解释。要不,将户口转来?外公说。农村哪有什么户口。舅舅回答。言下之意,没有记录的东西,怎么个转法?那就说是咱家的孩子。外公说,看看舅妈,询问着。通常而言,外公的话舅舅会照办。

按理是没问题,只是浩然爱认死理。他是不是问过,为什么不能在博儿自己本地上?他一定在怀疑,这里有巨大的阶级斗争问题。舅妈分析的很认真,外公点头认可。舅舅后来说,我先是去找了王家河高中的宋校长,觉得那里是公社中心高中,权力级别高一些,条件好点,还能住校。宋校长却说,最好是去李集中学,怎么样也算是本地人吧,至少是亲戚家的,养在外公家也很正常。舅妈说,校长的话也有道理。很多时候,舅妈比舅舅更有见识,更善于思考。这样的女子在农村不少见。

李子集中学设在李子集镇,一个有四百来口人的大村子,在交通要道上。学校的条件却比柿子中学还差。老师都是赤脚民办,除了宋浩然自己一个人是吃商品粮,算是国家的人。他妻子则是乡下人,就住在舅舅和外公所在的宋家拗,带着三个孩子,以种田为生。按照宋秉义的建议去,二舅却最终还是没有走通宋浩然的关系。通常在这样的情形,只要说是来上学,是哪个村子的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其它的任何要求,就被接收。户口只停留在口头,充其量是问问村子里的人:你们那里是不是有某某某,印证一下而已。 

8.

十三年的人生,我基本上都是在枫林镇公社的地域度过,除了偶尔走出地界来到相邻的南山公社,外公所在地。唯一的例外发生在十岁那年,我一度走出乡村,到汉口在大舅和大姑妈家住了个多月。大舅是外公的大儿子,很小就去汉口谋生,外公得益于自己有手艺,解放初期在城市之外过的还好,就留在了山村,故乡。外公那些身无一技之长的几个堂兄弟,很多为了一份收入最终在汉口、武昌安居,做了城里人。部分的,则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因忍不住饥荒外加城市工作机会稀少,响应政府的号召又逃回来做了农村人,随后后悔不已。大姑妈是爸的姐,兄妹四个中的老大,当年陪着大姑父定居汉口,也是基于类似原因。原本来去自由的城乡,在一夜间发生了变化,出现了一堵无形却非常厚实的隔离墙,墙两边的人就此被分成差异极大的两个阶层,过着质量差异极大的生活。原本平等的人,突然一边变成了被另外一边仰慕却不可及的存在。前者开始了对后者的居高临下和嗤之以鼻、不屑。五十年代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的建立和强化,又将这道墙变的更加厚,很多人的命运就此发生巨变。人们之间开始有了另一个层次的贵贱,城市和农村就此有了不同等级,劣等、低贱的农村人产生。 我们这些出生再农村的孩子,天生就属于鄙视链的最下端,类似于《美丽新世界》里面的伊普斯龙族群。而像我这样富农家庭的孩子,则属于最低端里面的最低端,根本就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姑妈有八个孩子,是当年响应政府多生多育政策的结果,那时候为了反修防修,为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积累士兵。她们一家子住在汉口硚口附近国棉厂的职工平房,六十多平方米的地域,到处挤满了床板,有些还叠了三层,床板间不足一米的上下空间,睡觉时只够人滚着进,爬着出。平房前面左前方不远处是个公共厕所,围绕它的是十几栋类似的平房。

站在门口,即使是微风,吹来的也是臭烘烘的味,最难受的是炎热夏天。门前不远处是几家人合用的水管,摇摇晃晃的站在一块已经破旧有不少裂痕的水泥上,水泥边缘是个半尺深一直在流着的带着恶臭的污水。

夏天时空中飞着的是成群结队嗡嗡叫着的大个苍蝇,交错而来的是更为密集的蚊虫集群,后者轻盈、安静,有时居然会直接冲着你的脸,没有躲避障碍物的意愿。平房后是条永远灰尘噗噗的公路,傍依着一个高出一米多,长满灌木丛的铁轨“埂子”,上面是时常笛声不断来去的火车,时不时将身下的床板震得不停颤抖。在夜深人静时,一声长啸,瞬间能将美梦带入噩梦的门厅。

我不喜欢这里甚至是觉出厌恶,唯一的例外是铁轨埂子上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视角屏蔽之下充满神秘,带给我无穷的想象空间。堂姐们喜欢逗我这个乡下来的土疙瘩,还专门给取了个绰号“不晓(本地的土话,不知道)”:问我话时,我回答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高中毕业的姐姐们都在国棉厂工作,多数的正在恋爱期,各自忙碌着。

有次,一位姐姐见我孤独的呆着无所事事,无聊至极,实在是看不过去,狠狠心挤出时间,主动提出带我去工作的棉纺车间看新鲜。附近住户的同龄孩子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愿意和我这个来自乡下的野孩子一起玩,觉得掉价。我兴冲冲的去看了后,却拒绝了第二次,姐姐问为什么?我说“不晓”。实际上我不喜欢那里的噪音,还有漫天弥漫的飞尘。在家乡我就不喜欢杨谷子时飞起的尘土,而喜爱干净、安静、自然,喜欢夜晚微风习习,昆虫的伴奏大合唱。

堂哥带着我去看江,还在江水里游泳,让我跟着我也拒绝了。问原因回答还是“不晓”。堂哥一群人在浑浊的江水里畅游,享受和体会毛主席所说的征服感。我只是坐在江边山石上看着滚滚江水,想着东流的去向和进入大海的欢快,猜着,它们最终的归宿会是哪。江水太脏人太多,没有我家乡的水库好,那里水清、干净,人也不多。游泳累了时,我会仰面躺在水面,渴了则会转身喝点库区的水。多数时候是安安静静的在水面上躺着,欣赏蓝天白云,偶尔的摇摆一下脚丫,为的是保持平衡。

我不喜欢姑妈一家人的势利和对自己的瞧不起,自己看不上他们的生活环境,也感觉不出他们生活上的优越在哪。对哥哥姐姐们的自以为是,我更是不以为然,觉得可笑。姑妈一家十口人,除了姑父,大哥大姐外,其他人都喊我“不晓”作名字。我没申诉也没抱怨,唯一的对抗是沉默:你不用名字时我装作没听见!我越是这样,姑妈和那些哥哥姐姐们就越是觉得,这个乡下孩子傻呼呼的,也叫的更起劲。那次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在姑妈家住过,即使后来在武昌上了大学偶尔过江来拜访,也只是坐坐,客气的应对个吧小时而已,那时候,还在喊我“不晓”名字的只有姑妈,她觉得那就是亲热,她的都在工厂车间工作的孩子们,却觉得尴尬。

在姑妈家住了十多天又转到江岸的大舅家,舅妈对他的感觉照顾细腻多了。大舅和舅妈都在机务段上班,大舅做木工,有车床。我喜欢看大舅使用车床,将原始的木材转眼间打造出漂亮的物件。只可惜,大舅不肯经常带我去车间玩,说是有规定,还不安全,那里噪音也挺大。大舅家有四个孩子,住在有三层的小楼房里。里面的高层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围着一个狭小的中空向上加码。走在三层狭窄的楼道里,面对没有栏杆的过道,我感觉害怕:晚上睡眼惺忪的不小心走出小小的房间,从三楼掉下去,会摔死人的。我不想死。 

因为比较了才知道差别。见识了繁华的武汉,我觉得远没有人们羡慕的语言所描述的那样值得让人景仰。在武汉的生活不好玩,那么在哪里的生活才有价值才值得拥有?那一阵子,我满脑子的都是这方面疑问。可惜山哥回答不了,或者说觉得我的感觉很奇怪。但我自己明白:想要一个内心丰富的世界!想要一个鸟语花香的自然环境。我喜欢思考,喜好探索,想多读几天书!

小姨说,两岁时我嘴馋,喜欢吃生花生。花生精贵,是做种子的。我也精贵,超过花生。每次见到剥花生我都要,想给我家里又没有,不给让我伤心又不忍。最终,大家想出个躲的办法。可是我极为聪慧,总能基于谁应该在视界内却不在,判断出一定在做躲着自己的事。再基于声音来准确定位。这样的躲避,在外公家都不得不使用。那次,找到牛房的阁楼自个的爬上梯子,结果有了事故。乡下的房子通常内空较高,有条件的会在中间用木板搭个阁楼,条件好的在每个卧房都搭上,既有效使用了空间,又带来了美观和干净、整洁。在外公家玩时那次,我从阁楼摔下,好在下面是堆牛粪,救了我,摔下的时候后背朝下,不然就是满嘴的牛屎。就是那次后小姨说:我欠你一条命,差点摔死你!今天,不让自己饿肚子,虽然依然很难实现,但是已经不再是自己人生第一目标。冥冥之中,固执,对读书的渴求,最终改变了命运,是我没有想到的。 

到中学农场的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来了位被校长称作老张的男子,五十多岁,脚有点瘸,背有点驼,寡言少语,走路总是低着头,似乎是在寻找丢失的宝贝,黝黑老成的脸让他显老。一直没有在意老张长相的我,有天近距离的看了眼,觉得这个人的面相和普通农民有很大不同,眉宇间缺少老农民特有的土气和对命运的妥协——无神的死鱼眼。老人的眼中,放射着从自己昔日喜爱的数学老师眼里看到的那种光芒。老张负责打杂做饭,校长对他说话还算客气,但是我能够听出一种威严和居高临下。老张则唯唯是诺的服从着,显得极为温顺、听话。看上去老张比校长老很多,虽然他们的实际年龄相仿。校长一脸的细皮嫩肉,白嫩嫩的像个小白脸,老张则黝黑,粗糙,额头上还有不少的皱纹。

中午还在担心的吃的问题,在老张到来后变的自解。每次准备做饭前,老张会敲响一个小铃铛,听到铃铛后人们会带着自己的蒸钵,到下面的池塘里去淘好米,放上自己想要的水量,个多小时后,香喷喷的米饭就会准备就绪。所有用水,都来自山坳下面的一个小池塘。走近池塘老远就能闻到股臭鱼腥味。最近干旱的厉害,池塘里的水不多,需要走过干枯的部分底部泥地,走向中间的一个小水坑。泥地上散落着一些小死鱼的尸体,应该是它们和泥土在烈日考晒下蒸发出的,在制造着这充满诱惑力又让人厌恶的臭鱼腥味。第二天中午时又来了些人,一个戴着厚镜片的邓老师带着七八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三个年纪相仿的成年男人,带着九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说是开学了!

这里确实是公社中心中学的一部分,堂外公是中学的副校长也是农场负责人,开始时客气了几次,让大家喊他副校长,叫着别扭,也就“校长、校长”的顺畅下来。校长对老张威严有加,对邓老师客客气气,而邓老师却对老张客客气气对校长不冷不热,对学生温和、充满耐心。在学生面前校长的架子一直很大,且缺乏耐心。在我上小学和初中时也有校办农场,都在学校附近不远的小山上,那些荒郊野外的几小片薄地是附近生产队贡献的,自然也没有值得派人去守的意义。而且,那里的土质和这里相比,要好很多。全国上下都在学工学农,都在为着这个伟大的政治任务,寻找、建立着大大小小的示范和榜样。

王家河公社中学,是文革期间县里特别树立的学农榜样,自然需要特别的气派:一个公社级别中学的农场,拥有好几栋新建平房,还专门派个副校长级别的大官来驻守。这些房子很新,应该是刚修建不久,甚至可能就在这个夏天。这些房子比我家乡的那所豪华多了,柿子中学拥有的都是泥土砖累积的简易房,没有一个完整窗门更谈不上窗玻璃。巨大的窗户只有框架,下雨时就用稻草编织个草板象征性挡雨。转回去后,窗户成为自己主要的进出通道,那是后话。排房面对着极度贫瘠的黄土地,和布满麻古石的小山头。山头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小松树,艰难地活,歪歪扭扭的苟延残喘。散散落落的杂草也稀稀拉拉的没多少。眼见所及,只能说是比寸草不生好些。

只要有学上!我来了。这点艰苦对我算不上什么!

我暗暗的立志。让自己意外的是,不请自来,真正意义上的劳改就此开始!

我随后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来回家乡十次,赤脚走完了数百里。让自己没有想到的是,每天的工作就是抬大粪,挖土石方,在坚硬无比的碎石与黏土混合的土壤上,试图用人定胜天的意志,来改造出一片良田。从乱坟堆上用小手小心翼翼淘来的土,则被异常珍惜的,作为精品土壤,用来呵护幼苗的成长。其它的土壤,干燥之后像石板,浇水之后又稠乎乎的像胶水。就是面对如此质量的土壤,我们我们这些十三岁左右的孩子们,需要和天地斗,人定胜天,最终种植出高产的棉花来。

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工,漆黑一片才收工,十多个小时的工作之余,就是学习主席的语录,改造自己的灵魂。平时时间,同学间不允许交头接耳,相互制造谣言、流言蜚语。

当年的我,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对于文字上的东西有着天然的喜爱。一本小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不做农活,眼睛还能睁开时,我都会拿出红宝书津津有味的读着,体会和记忆、理解。很快,就能将整本书的内容,一字不差的背出来。每当在路上被陌生人拦住,要求背诵主席语录时,都是以对方目瞪口呆为结局。有段时间,会背诵主席语录就是必须准备的通行证。我拥有的,是为数极少的超级过关证。看在眼里的校长觉得,这孩子有出息,是在认真的接受改造,有潜力成为榜样。在校长眼里,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像我一样,认真的学习红宝书!而我,很容易看出来,是在用发自内心的认真在学习和改造。

听到夸奖后的小姨说,外甥聪明,是自己的功劳,走的是牛屎运。几十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错的文笔,应该就是得益于那时的启蒙:红宝书里有不少充满哲理的语句,比那些每天报纸上见到的假大空八股文强很多。

按照我所理解的农业知识和经验,这样的土地是不值得如此折腾的,浪费时间。而且,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有人居然想在这种土壤上种植庄稼。再者,农村也不是真正的缺少土地。我搞不懂为什么非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校长却反复强调,越是困难越要做,人定胜天,让盐碱地长出好庄稼,才是革命者应有气概。

校长必须成就不可成就之事! 

每天夜晚,我不得不在老鼠的打闹声中入眠,那是自己唯一且必须习惯的音乐。开始时真的有点害怕。深夜老鼠上蹿下跳,相互追逐、嬉戏闹出的动静,早已习惯。只是这里的老鼠似乎更大更不怕人。我担心,这些疯狂的老鼠会在夜深人静时将自己吃掉,第二天天亮时,人们看到的自己将会是堆白骨。开始时的几个晚上,我都是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夜色,直到实在熬不住才挣扎着闭上双眼。起初我还试着打呼噜,有人告诉我,呼噜声会吓跑老鼠,自己试着做却做不来,周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则让我极度困乏都难以入眠。每天三两白米饭,对着不多的咸菜,做着十几个小时繁重的体力活,烈日的曝晒,我艰难地熬着。我明白,父母帮不了我,谁也无力帮助我改变这些,除非我放弃,选择回到家乡,做类似的工作,可以赚几个公分。这里的工作属于义务,没有回报,除了每天有人带着学习一个小时的红宝书外!

早上起床,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身上是不是少了什么部件。过了好几天惊心胆颤的日子才慢慢开始习惯。后来觉得蚊帐可以保护自己,将老鼠隔离在蚊帐外,于是,我将所有重要物件藏着蚊帐之中。结果,置放在蚊帐内的大米口袋,不仅没有保住自己,还给蚊帐带来很多大大小小的洞,于是,我又不得不和趁机偷袭的蚊子抗争。就这样,原本就不足果腹的大米,不得不和饥饿的老鼠分享。带着咕噜噜叫唤的肚子,做着成年人般的重体力活,每天的日子在煎熬中更加艰难的度过。我最盼望的是周末到来,会有两天假,可以赤脚走三十多里的山路回家吃顿饱饭,第二天再赤脚走三十多里回到学校,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读书的愿望。 

9.

九月九日,主席去世的噩耗传来,很多人都哭了,悲伤中带着对未来的忧虑。我也想哭,可就是无法产生内在的悲伤,哭不出来。政府说主席是咋们的红太阳,这没有太阳的庄稼该怎么活?想到这他又有一丝丝的忽左忽右,奇怪的感觉:有点开心,是因为被烈日烤的太难受,没有太阳日子会好过很多;害怕和担心是因为,如果真的没有太阳,庄稼是不是就无法生长?那么,咱得靠什么活呢?

一夜间,校长宋秉义老了很多。他一定是在深刻怀念毛主席老人家,我觉得。记忆里,还没有一位和自己很亲近的人离去,我没有亲自体验那种刻骨铭心的撕裂之痛,自然感觉不到他人的悲伤。几年前,村子里的五保户梁大妈去世,我伤心了一阵。梁大妈和奶奶的年龄差不多,辈分低。她有个女儿外嫁他乡,她曾跟着女儿生活了段回来后就很少离开。村里在村子中央位置给她建了个很小的有里外两间的房子,里面刚够放个单人床,外面几乎同样的面积是厨房和吃饭空间。村里会按时给她提供些必须的食品,大家分摊,她自己则种一小块菜地作补充。她是村里唯一不受割尾巴影响的人。送葬的时候,我感觉有点失落,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老太太了。

外婆去世那会,六岁的我紧紧拉着妈妈的衣服,内心充满伤感,正哭的死去活来的妈妈,还是忍心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哭哭啼啼的奔向外公家。奶奶说,妈妈太伤心,天又黑了,带着你走那么远的山路还要过两个水库,不方便、不安全。我不觉得奶奶的话有道理,认为自己可以走!我想外婆,外婆爱我。没有亲眼见到,自然痛感不足。爷爷在我出生前几年就被饿死,我也只是听奶奶说,每次提起奶奶都会满眼泪珠,低声哭泣:作恶呀。那帮人不得好死。

主席死后,细心的我还是感觉出细微的变化,最大的不同来自邓老师。我从小就很顽皮,生性乐观。主席逝世后的一个中午,睡不着觉得无聊,就想到处走走瞧瞧。说来难以置信:来农场已经三个多星期,都不知道排屋里到底是什么样。白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去地里干活,又脏又累,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都感觉是在拼着生命中最后残留的那点力气。中午,有时还得表现意志坚强,改造自己决心的坚韧,继续顶烈日战斗在棉花地里。抬着从远处村民家讨来的臭烘烘的大桶粪,加点水后再一瓢瓢的给棉花苗施肥,一株株的拔掉棉花苗旁边的杂草。土地过于贫瘠,用心呵护种植的棉花,产量有限。后来才知道,烈日炎炎之下的中午,是不应该浇水的!

过程重于结果吧。邓老师说。我觉得,口气听起来怪怪的,带着不屑和讥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曾经如此训告。我吃得苦中苦,也吃了很多苦中苦,却看不见人上人在哪,也没有那方面奢望,那里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我天生就属于社会最低端的一份子,命中注定。我只是想活着,唯一的理想,是活的开心点。

大家都在酣睡,除了知鸟时不时懒洋洋哼几下外,只有烈日烘烤大地发出的丝丝声,伴随着空气中独特的烘烤味。再有,就是门外静静站着已经有一会儿的我,和室内坐在床边埋头看书、写字,沉浸在世外桃源之中的邓老师。平房面对学校棉花田的方向,山顶那边有个走道,为在不同房间走动的人遮阳挡雨。南方夏天雨水多。和校长办公室对面的另外一头,还有个房间被安排为老师卧室。只有教室三分之一规模的卧室里,并排放着四个木板单人床,里面只有一个床上有凉席,其它的都空着。老师在一个空床边,坐在小凳子上,用床做桌子。

过了好久,老师才意识到,还有人站在门外好奇的看着自己。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从邓老师那听到“英文”这个词,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如此大热天,还如此认真的旁若无人的读着厚厚的书。那书得有一寸多厚,是自己人生见到的最厚的书。以前见识过的厚书就是《毛泽东选集》,家里一本也有一寸厚,那是除了课本外读自己得最多的一本厚书。其它的杂书虽然也读了些,包括曾经非常流行的几本手抄本,和没有封面的苏联小说。但是,邓老师的书更大更厚。

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否则,很可能因为这种对比,意味着“贬低”主席,就够送到真正的劳改农场呆上好几年。因言获罪,是典型的犯罪之一,很常见。对读书的渴望,在那一瞬间被老师看在眼,疼在心。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样相识,却无缘相处长久。否则,如果从那时就有这样的老师教导英文,我日后的日子会过的非常不同。很多年后,再回顾时我想:机缘只能碰,不能选。 当年只派他来农场“帮忙”,估计是因为他教的课程还派不上用场。

此前,校长曾经多次警告过,不可以随便走动,更不可以随便和同学、老师说话。我没有意识到自从主席过世后,校长的管制,无形中松懈了很多。我不懂,但知道,听话是必须遵守的规则之一。我想遵守规则,可是做不到。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顽皮,自己的意志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邓老师非常耐心的,给我介绍和解释书里的内容,英文和中文的不同,还特别讲了几个英文字的差异。几十年后再想起这段,我什么都没有记住,除了老师所说的“的”字的多样性,和莎士比亚文集几个字。却对莎士比亚是谁,当时的我,没有概念。世界上还有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文字?什么样子的人会使用如此怪异的文字?这可能是我当时唯一的体会和好奇。像拼音又不是拼音,我自己可是连拼音都没有学过!

由于副校长的限制,也由于农活实在是太重太累,没有时间和精力,我最终没机会和邓老师产生更深的交集。记忆中谁说过:邓老师非常有学问,曾是大学老师,厦门大学的高材生。我对于大学,厦门的,都没有太在意,那些名词和地方太遥远。那时我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白米安全,是该如何对付个头巨大的老鼠。

我当时最想要的是一种武器,能准确击毙老鼠,再将它们烧烤着吃掉!既解恨,还饱腹。为了这个理想,到汉口去时,最大的奢望就是,搞到几节自行车的链条,可以做个火柴枪,用以击毙可恶的老鼠!我在几个亲戚家的阁楼里,四处寻找了很久,结果却一直没有如愿。他们都很奇怪,这个野孩子到底在寻找啥?

我不仅知道那些大米对父母的代价,更明白它们对自己依然日日咕咕叫肚皮的意义。叔叔做的,觉得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松木盒子,居然也被老鼠攻破。只花了几天时间,盒子就有了大洞,里面的袋子也破了、烂了。几十年后在美国生活,我还时不时会做噩梦:梦见老鼠成袋的偷走粮食,孩子们正在饥饿、哭泣。虽然那时候,事实上自己的房子里是进不去老鼠的。

排屋面相山坳的这边,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阶梯排列的旱田,生长着绿油油的红薯,旱田之下,是正长得欢的稻谷。离开邓老师的卧室,我走向红薯田,用手挖出几个小红薯,在附近的水田里洗一洗,吃进肚子里。我一边吃,一边欣赏着水里悠哉闲哉游着的蝌蚪,和不知名的幼虫,偶尔还有几只小鱼儿。生长期不足,红薯还没有长大,有点像自己,也只好勉强将就。

空旷,炙热的山坳之中,满眼所及,没有一个人影。除了被烈日晒得不得不低头忍耐的稻谷,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承受煎熬之外,唯一的声音,就是来自懒洋洋田娃的有气无力。在田间逛荡的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去真正的校区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模样?难不成那里真的没有学生?他们会被安排在其它不同的农场锻炼?在那一瞬间,我想要证明校长所言是不是真实!

随后,我按照事先打听到的粗略大方向,向公社镇所在地走去,想去看看日思夜想的校门。赤脚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在公社政府所在地,在高中校门百多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我安安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一眼不眨的看着校门内进进出出的同龄人,为数还不少。我幻想着哪一天,自己也能再次坐进教室,聆听老师的教诲。如果能,我一定不再调皮。

那天回去时,太阳靠近西边边际已经没多高。校长狠狠的训斥了一顿,连偷挖农民的红薯,蹲在田边啃吃一事也被揪了出来。他觉得:一定是谁在偷偷的一直盯着自己,还告状了! 

10. 

九月中旬,主席离开后个多星期,家乡的柿子中学才开学,所有划片范围内的初中毕业生都被允许无条件入学。随后几十年,我还是没有明白这种时间差异上的原因。从昔日小伙伴那里得到学校开学消息的我,像打了鸡血,彻夜难眠,一再的催着妈妈去问。结果却是失望:校长说不行!理由是,因为我已经上学了,唯一的可能是申请转学。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我像个做贼被抓现行的小偷,羞涩的跟在妈妈身后,害怕遇见昔日的同学。我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人家都是顺顺当当,大摇大摆的直接来,自己却必须如此费尽心机,绕好大一圈,还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劳改。副校长嘴里一再强调的劳动改造,用心改造,被我认同了:自己正在被劳改!

远远的,我看见了自己一直思念的秀秀,昔日最好的异性朋友。看到她的一刹那,我更深的躲进母亲的背影。我喜欢秀秀,她也喜欢我。昔日多年,两个人一直形影不离,这一次见到,我却有股莫名的羞涩感。我们两个人,从小学开始,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我第一她第二,除了语文,有时她占先。有时候同学还笑我,说她就是我未来的媳妇。

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未来。准确的说,我和任何一个女人之间都没有未来。四叔说的,四叔的大儿子松哥也如此的多次教训过自己,让自己知道廉耻,从我都不明白廉耻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的年龄开始,一再的强调和敲打,每次恶言恶语的敲打完了,都会安慰一句:这都是为你好!我觉得应该是吧,既然大人一直这么说。

松哥是我初二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当时所有教初中的所有老师之中最有知识的人。四叔的爸爸和我的爷爷,两个兄弟间有历史积怨:当年几兄弟中,我的爷爷相对富裕些,因为最终没有抱养四叔做儿子,让四叔能就此拥有家里几十亩良田的愿望落空。原本说好最终却没有完成,原因是,准备领养的前夕奶奶居然怀孕成功,随后有了大姑妈,再有了爸爸和叔父等孩子!对此,四叔一家恨死了我的父亲和这家人,更是恨死了奶奶。 

在我眼里,四叔和他儿子,就像《一九八四》里面的老大哥的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盯着自己。一见到他们,我浑身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有时候还会不自觉的浑身颤抖。

孩子忘性大,眼不见他们的时候,又很容易自我寻找让自己开心的瞬间。

我用视野搜寻刘鸿志的身影。那天去的早,离上第一堂课还有半多小时,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学生手里拿着陶制饭钵,去山坳中的池塘里淘米,再送到办公室不远处斜坡下面的食堂。他们这是在准备自己中午的食品。多数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得走三几里山路,中午休息时间不过两小时,如果回家,来来去去再等着吃饭,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在学校吃食堂,还可以享受个多小时午睡时间。这种仗势和我在王家河中学农场所经历的几乎一模一样。

远看池塘水质,和我在农场的也强不到哪里。最近下了好几场雨,池塘都是满满的。被水田环绕的池塘在雨天后,田间的化肥、农药,很多会就此流入。池塘的水也因此变成浑浊的橘红色,没有选择的学生们只能将它们送进自己的肠胃。此时的我没有想这么远,也没有觉得那样做有什么不妥。我只是在奇怪,鸿志为什么不在这里?

在初中毕业班,最想继续读下去的,只有我和鸿志!其他人都认可,知识越多越反动!

年长近两岁的鸿志是我的好友,很多时候,是他站出来为我打抱不平,对付那几个无理取闹欺负自己的同学。我的身子瘦小,不到一米四的个子,看上去好欺负。鸿志一米六,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个,虽然也很瘦弱。鸿志的视力不是特别好,为人乖巧懂事,老师以他个子高大为由,将他安排在靠后的位子上,害得他经常因看不清黑板上老师的字迹而犯错。不少的时候,是我帮他改正错误,来来去去的两个人就成为好友。

几乎所有主科成绩都排在第三位的鸿志,经常被我称作三哥。鸿志倒是大度,从来都不对我生气,也只有我会这么称呼他。鸿志也喜欢秀秀,偶尔我们两个大男生,还会因为想讨好秀秀而闹出别扭。鸿志看得出,秀秀更喜欢我。鸿志的家庭成分更复杂,大学毕业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曾是邻县文化局的干部,因为大鸣大放时说了几句牢骚话,其实是他自己对党掏心说的真心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再后来又加了个历史反革命,说是和他爷爷有关系。 

两个多月前的七月初,初中毕业前几天。七年级(初二)毕业班的我们,在教室举行的毕业典礼大会上,同学们畅所欲言,谈各自的理想和对未来的期待。天真烂漫的年龄,缺心眼、富幻想,满脑充斥着胡思乱想。多数人眼里满载的是迷茫,除了按惯性过日子,没有其它有意义的想法。唯一有底气喊出豪言壮语的是孙桂香:上大学,做毛主席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七三年的白卷英雄张铁生,也是桂香的英雄和榜样。她的哥哥,是我知道的附近唯一上了大学的人,马上就该从农学院毕业。我觉得,有哥哥的榜样做妹妹的跟随,也顺理成章,就像我最终将顺理成章的当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像个牲口。为了解放全人类,革命事业是没有贵贱之分的。我得相信毛主席的话是真理,是发自老人家的内心,也是为了咋们好。我真的不想发动,也不敢!

我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快。从进入学校开始,玩玩耍耍,顽皮的我,文化成绩却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门门功课都是,遥遥领先。偶尔,我甚至为这种简单容易的获得感觉孤单,幸亏有秀秀陪伴,偶尔的让我觉得有竞争对手。在主科成绩排名上(如果有这样的排名的话),我和秀秀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老二。教室门外凸凹不平的土砖墙上,还贴着我写的作文散文,被语文老师松哥用毛笔写成大字报,供作范文学习。他喜欢松哥写的字,不论是板书,还是毛笔字,都是刚劲有力,好看,有气势。毕竟是老三届的高材生,功力极好。

在吵吵闹闹的课堂上,我坐到后排鸿志座位的旁边,轻轻的推了一把正聚精会神读毛选的鸿志。似乎是被人从梦中推醒的鸿志,看着他尴尬的笑了笑,算是回答。你的理想是什么?毕业后想做什么?我问。那时候,革命理想是个流行词。

我能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鸿志回答的很肯定,像个老学究。这种时刻的鸿志,就是我眼里最让人烦心的状态:呆头呆脑的缺乏活力。我知道你想继续读书,可是,听说不让了,得回家种地。我不喜欢种地。我说。不喜欢又能怎样?鸿志回答说,眼睛又回到了毛选,看上去已被他看过多遍的旧书。我后来对毛选的学习兴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鸿志的影响:能够读到的有些知识上的价值的书,除了毛选外,还真的极少!那个时候的鸿志,对于毛选几乎能倒背如流。如果有特招少年班的毛主席语录学习专业,他在世上恐怕少有对手,也属旷世奇才,我觉得。 

我是数学老师眼里的最爱。数学老师曾是县师范的老师,因政治原因下放到这,来和贫下中农一起学习改造。瘦弱的老师不怎么说话,过的压抑。但只要一见我,似乎就是久远阴雨天后见日出,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很多时候,下课或放学后,我会偷偷跑到他的住地,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小小的脑袋里有太多的不明白和好奇,却没有几人能满足自己,唯有这位一脸阴森森的邓老师。好多次,我鼓励鸿志和他一起去,可是,鸿志害怕不敢。即使有疑问,我回答不上来,也只能代为询问再代为转达。秀秀则对这种私底下的学习完全没有兴趣。

除他外,学校里都是本地的民办老师。放学后,在一大片破旧黑乎乎蚊帐组成的迷宫中,有个破烂的书桌,每次我看到的必然是个带着厚厚镜片的中年人,在那读、写、画。而一旦房门有响声,心有灵通的老师总会知道是谁。有了这位老师,我的数学突飞猛进。有了我,数学老师在这里的日子,多了不少开心。

在课堂上,我最喜欢和化学老师捣蛋。化学老师上课时喜欢走来走去,边走边讲边看谁在睡觉。上他的课,实现踏实睡懒确实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一般人很难得逞,连我这样的高手都不行。况且,我还是老师眼里的第一号监视对象。我的座位,不同的老师会做不同调整。化学老师让我坐在第二排中间走道左边。于是,在老师回头走向黑板时,背着的手里的粉笔会走失。回到讲台上后意识到粉笔丢失的老师,会很快的再找到一只,而且很准确的飞打到我的头上,那技术和准确度,不输给精准炸弹。如果我不小心睡着,不出几分钟,耳朵会感觉到揪心疼痛,那是老师最习惯做的标准动作。

化学老师没有受过多少专业训练,县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毕业。他讲课,经常性的是前言不搭后语,开始时听得云里雾里的我,还时不时的询问甚至是纠正一下,结果,我成为老师眼里值得好好处罚的对象,我的纠正也变成了标准的顽皮行为,是对老师的不敬。即使如此,我对老师也没什么反感,和松哥相比,化学老师从来没有讲出让我觉得下贱、低人一等的话语。多年后化学老师说:当年的你,是老师眼里既讨厌又让人喜欢的孩子!拥有你这种天分的,我这辈子还没有遇到第二个。说这话时,出自老师手里从重点大学毕业的人,已经有两位数。看来,老师后来努力了,早就知道自己的不足。

11.

每次从农场走回家,风尘仆仆几十里后,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博儿的小脚板。妈妈会让儿子坐在小凳上,自己拿出一个洗脚盆,快速的倒进从水缸取来的水,兑上暖水瓶里的开水,再试试温度。确信后才将孩子灰扑扑的小脚丫拉进水里。边轻轻的洗着,边说着重复过无数次的埋怨:让穿鞋子总不听,哪有你这么不听话的。说到激动时还会轻轻的用手打几下我的小腿。看到小泡,她会小心翼翼的洗干净后再默默无语走开,拿着针过来给他轻轻挑开,眼睛里是一直在滚着的水珠,硬生生的让它雾化,没有成为水珠滴落下来。转身的功夫,妈妈会擦拭干净,还边擦边欲盖弥彰的说:灰,灰尘。

没有看见水泡时,就是我最得意的时刻,会开心地炫耀:妈,是不是很厉害?厉害。博儿当然厉害。比董存瑞、杨子荣、阿庆嫂一样厉害。这些都是母亲知道的英雄人物,也是她能用来描述厉害人的人物形象。结果,男男女女的都用上。开始几次,妈妈让我穿她做的新布鞋。新布鞋穿着并不舒服,最大的好处是防护路上石块对脚板的损伤。穿着走了一会觉得不舒服,还是当赤脚大仙痛快。走到水库边的山坡小路上时,路上到处都是小石子,有些还不是很圆滑,硬生生的踩在上面,时间长了,对这样的嫩脚板,造成损伤在所难免。而且一走就是几十里地。最难受的还不是石块,而是烈日考晒下的石子路上的高温,滚烫,都能热熟鸡蛋。

后来爸爸看出了端倪,建议儿子像自己一样打草鞋。试了试,我觉得不错,物美价廉,就将妈妈做的新鞋收着,在需要讲排场时再拿出来用,平时就穿草鞋。草鞋不耐磨,经常需要修理。于是又花了好多时间观察、学习、实验、练习,终于用自己的小手编出专业水准的。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出发时穿一双再带双备用。只是,持续的走远路,穿草鞋很容易被摸出水泡甚至是血泡。再后来,爸爸不知从哪讨来块车胎,用它给儿子做了双胶底鞋,是种改良型的“草鞋”,构造大同小异,只是用车胎替代了草绳编织成的鞋底。上面连接的都是布料,不再有草。这就是我所见到的胶鞋,比在汉口去买的胶鞋耐用的多。 

妈妈又用剩下的车胎做鞋底,精心的做了双橡胶底的布鞋,差别就在上面覆盖的面积,布鞋实实在在的盖住了所有的脚趾头。这样一来,即使路上有些雨水也不会对鞋子造成太大伤害。原装的布鞋,遇水就会被打湿。在汉口那阵,我打湿的布鞋,放在大舅家的火炉旁边烤干,结果新布鞋被烧穿好几个洞,我因此伤感了好几天。看在眼里的大舅妈,对着她自己的儿女们说:你看看人家博儿,知道心疼妈妈。哪像你们没心没肝。她的意思是,博儿的伤心不是鞋子,而是因为鞋子是妈妈费了很多心思和心血的结果。多年后我想,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十多年后,这件小事还被很多人视为,孩子长大后有出息的征兆之一。

有了胶底鞋后,我来来去去开心、容易的多。只是,这种鞋子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防滑!好几次,我被滑倒,摔的仰面朝天。有一次,被摔倒后在湿漉漉的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自己爬起来。此时,后背早已经湿漉漉的。有了几次教训之后,遇到危险地段,我会格外小心,不然,摔倒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致命伤。

来回七十多里山路,对于我这个曾经走过二百五十里“长征”的战士,算不了什么。在十一岁时,我曾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只允许年满十二岁的初二学生参加的野练,跟着比自己大几岁的学哥们。三天时间,我们来来回回的走了二百五十里,象征着红军长征的二万五千里。从学校走到红安七里坪,听一场红军团长老爷爷的报告,中途在县里一所学校教室的课桌上睡觉过夜。我是班上年岁较小的,并且长的极为瘦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学校原本不让去,可自己坚持要改造自己。妈妈也拗不过只好选择支持,特别为我手工做了双新布鞋。来去一趟回来时,鞋子前后是两个巨大的窟窿,活生生的被磨穿。当时,我邀请刘鸿志和自己一起去,初一只有自己一个人,想有个伴。鸿志说,那么远,很累的,走不来。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秀秀就更不用问,原本也没有女生参加。即使有,胆小怕事的她也不敢。 

就是因为有了那次经历,几十里地对我真的算不了什么。最大的问题不是长度,而是水库和山坳,很多时候一个人走在阴森森、安静过度的水库边,突然跳起的鱼儿,或者突然集群冲来的鱼队,都会让我吓的心怦怦跳,好一会才能平静。我害怕,那些鱼儿会冲出水面向自己袭来,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水雷。走在山坳和山坡上时,满眼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特别是傍晚时,夜色茫茫中,若明若暗的萤火虫看上去像鬼火,我又担心,那会不会就是正在游荡中的鬼魂。这种事我不会给妈妈讲,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虽然妈妈从来没有口头说,怀疑过自己不是。长征那次,学校规定必须年满十二周岁,我坚持说自己的岁数差不多。再说,自己长的比很多人高不少。我没有意识到,高度不能说明一切。

当然,后来饿极了,偷吃人家地里的红薯一事,也不会对妈妈讲。这样的事,在家里时也曾经发生过,还被地的主人笋哥追着到处跑,威胁着要打死他。我跑的快,自己没事,妈妈却被吓个半死,害怕儿子真的被人打死。在乡下,人被打死的情形也不是没发生过,很多时候结果还是不了了之。通常敢放手打人的,都是有背景和权势的。人治是天。为了这件事,十多年后,笋哥无数次向我母亲说抱歉,不应该对孩子那么很。我对他和妈妈说,当时确实是自己错了,不懂事。最重要的是,确实是被饿坏了!几年前,笋哥因为得了肠道癌,被确诊之后不久,上吊自尽了。独身一辈子的他,领养了自己哥哥的儿子做养子,不想因为自己的病拖累生活已经非常艰难的儿子一家子。

 12.

十月份时四人帮的倒台,原本是和自己没关系的国家权力变更事件,可是,我却从邓老师眼里看出了巨大变化。从主席去世开始,老师脸上明显多了不少开心,校长对他的态度也变的更尊重。此后邓老师开始整天乐呵呵,满脸抑制不住的喜悦。走路时还会时不时吹着口哨,唱着小调,一下子像年轻了很多。有天走在平房前面的土路上,他对相遇的我说:孩子,你的愿望快实现了。说的我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有点我能感觉出:校长对农活的催促似乎没以前那么用心、积极。大家伙在私底下说,这个农场可能要撤掉,学生应回校上课、学习。原先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准备出工的作息,变的可有可无。

有天,有线广播的新闻传来: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张铁生,被撤销所担任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并被开除党籍。张铁生一度是山哥心中的英雄,山哥则是我心中的榜样。就是那个周末,我一口气走了三十几里,中间没在外公家歇脚,连舅舅的家门都没进。渴了就喝几口水库的水,饿了就啃几口从田里偷来的一个不到二两重的生红薯,几十里山路唯一的口粮。走到山卡时实在走不动,水解决不了饥饿。我在树荫下歇息了好一阵,才攒足力气向山下走去,完成剩下的十几里路程,身子有点摇摇晃晃,难以平衡。

回家后,我坚决的要求母亲再带自己去学校说说,让我能回到昔日的小伙伴中间。迟了近一个月,原先一起读初中的小伙伴都全部进入高中,他们中还有个地主,自己才是富农!

我觉得,机会应该是已经到了。我还没有意识到,鸿志的成分居然那么的复杂。才三十几岁的爸爸胆子小,被无休无止的吓唬和批斗搞怕了。家里出头露面的事只好靠母亲,再者,母亲的娘家也只是中农,还算革命队伍该依靠的一员。贫下中农对贫下中农还是应该有感情的,她相信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我也是。

胆子也不大的母亲,为了儿子,答应再去说,星期一就去。我想呆在家里,等星期一和母亲一起去。再说,初中时教过的,有几个老师还被调到那里成了高中老师,化学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数学老师已被调回县师范。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星期天下午,我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开家乡的小山村,迈步走向五十里外山那边的那个小山顶上的农场,劳改集中营。这一次,母亲还是未能获得想要的结果。母亲手里也没有校长说的转学证。 

第二个周末,我被破例的允许周一晚上归校,以便有个周一上午和母亲去高中继续游说,想办法转学回去。这次我带来了邓老师帮忙办好的转学证。几天前,邓老师看着站在门边发呆的我,问了好一会自己才说出实情。邓老师听后安慰说:不用担心,我来给你弄。不就是个转学证,也没有说必须校长同意的。

那个星期一,跟着妈妈再次来到了柿子中学办公室,再次找到校长,还带去了一盒烟,是妈妈用好几个鸡蛋换的。这还是第一次,来这个没有围墙只有几个不起眼平房的高中校园的核心地带。前几次也只是远远看看。校长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扫了扫母亲手里的那盒烟,再瞄了瞄这如同叫花子般的母子俩,没有正眼看就直接拒绝。原本坐在办公室读着报纸的校长,见母子俩进来,立马起身说还有要事,就离开办公室并用身子将我俩推到门外走廊,随即锁好门。丢下两个人,站在那里发呆。

校长办公室设在一个巨大办公室隔墙旁的一个小间。隔壁向里走是若干类似的小隔房,后来知道是老师们的宿舍。每个小隔房间只有个丈来高的土墙相隔,上面是空的。房内的窃窃私语,用心的隔壁邻居,都能听的真切。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大办公室,是学校唯一的老师办公室,所有老师都在那里有张桌子。桌子是学校请木工,用泡桐树板做成,做工粗糙。泡桐树是附近唯一能够快速长大的树木,其它的个子太小,成不了材,做不出板。

站在宿舍走廊口,面对巨大办公室的母子,顿时不知该怎么办。尴尬、羞耻、愤慨、不满、绝望、失落,十三岁的我不知该用哪些词来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拉着依然在发呆的母亲的手,向办公室外走去,觉得那段路好长好长。我不想让昔日的同学看到,自我感觉尴尬甚至是有罪恶。离开办公室,一脸沮丧的母子,在横切的走道上碰到邻村的堂哥。这个建筑从这里被切成两半,横切的走道很宽,墙上有巨大的水泥黑板——涂上黑颜色的水泥面。建筑的另外边,办公室对个,是更多的小隔间,老师宿舍。临近村子的堂哥也在这教书。堂哥让他们找正站在外面抽烟的矮个子黑脸,易老师!他说,那是校长的克星。

听明白意思的易老师说:没问题,下次带着介绍信,直接来我的班上上课。母亲将带来的香烟递给易老师,老师推辞。母亲说,咋们家也没有人抽烟。最终,易老师也没说什么,将烟拿在手里,走了,脸上也没有颜色变化。估计谁都不会想到,随后两年,走廊的黑板上,在各项学习考试比赛的名单里,排在第一的往往都是博儿的名字。三年后,公社高考第一名也是他。

后来才知道,当天去的不是时候,校长一脸的黑乎乎,就是被易老师气出来的。头天晚上,校长觉得学校不会有人,该回家的都应该已经回家。除了他,其他老师都是附近的农民。易老师应该已回一里路外的易家村。半夜时分,就在他和柳老师正行风雨之欢时,一个黑影从墙头跳入,直接掀开被窝,露出两具赤裸裸身体。

那天,大办公室里也没几个老师,在的都默默无语,像不存在。整个气氛压抑,紧张。走进去前,我刚好看见易老师气呼呼的走出来,走到建筑物外,骂骂咧咧,慢吞吞走远。易老师看上去黝黑的皮肤和脸蛋,短小精悍,像个习武之人,更像是个庄稼汉,就是不像是老师。校长则不同,矮小的他细皮嫩肉,白腻的肌肤像个小白脸。和宋校长有几分相像,至少在皮肤的细腻光滑上。柳老师是这里唯一讲武汉话的人,她教英语,博儿来时还派不上用场,她就教教音乐、唱歌。在一群黝黑,粗糙皮肤的汉子间,她是唯一的女性,她和校长两个是唯一的白面书生,也是唯一的城里人。她有个农民老公,校长的妻在县医院当医生。她和老公井水不犯河水,婚姻也早已名存实亡。他们间的绯闻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是没有人像易老师如此这般的喜欢较真。不久后,两个人都被调走。

 13.

到了学校后我才知道,鸿志在九月九日主席去世的那个早上八点,在自家后院竹林深处的一棵槐树上上吊自杀。据说,原因就是因为不让他读书。鸿志的青春就此永远定格在十五岁。我知道更多的关于鸿志家庭背景还是很多年后。

鸿志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因父亲的政治立场问题被迫离婚,远走他乡。随后,他和带着病体的父亲一起被下放到爷爷的家乡,这里已经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亲戚,自然也不可能获得丝毫的来自血缘关系上的照顾。就在鸿志死后不久,安葬了儿子的父亲,也喝敌敌畏自杀。他们被送回乡下时,父亲已被折磨得疾病缠身,经常咳嗽时不时的吐血。缺医少药外加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高强度体力劳动,让父亲变的更弱不禁风。好几次,他干活时倒在水利工地上,被人扶到一边休息会,再继续接着干。

他父亲死后被定罪为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死有余辜。乡亲们低调的将他用门板钉成的棺材掩埋。他们住的地方随后成为村里的牛栏。第二年初夏时一场大雨,住在里面的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被倒塌的屋顶压死。村里人开始谈论:两个鬼魂的游荡和报复,对让他们断子绝孙的那些人的惩罚。 

七六年的中国多灾多难,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文革进入第十年,人们长期郁积的不满终于在那年清明节前后爆发,借着悼念周恩来,生出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周恩来已经在一月八日逝世。高峰时聚集的悼念人群高达两百万之众。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的数万名悼念者被武力驱赶,导致不少受伤甚至死亡,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邓小平的政治势力就此被四人帮击败,自己也失去中央领导权,被属于中间派的华国锋取代。随后对邓小平的政治批判在全国范围升级。

七月六日,共产党最重要的军事领导人朱德逝世。二十八日,河北唐山一带发生强烈地震,人员和财产损失巨大。国家为了面子,拒绝来自国际的援助,使得伤亡和损失加重。九月九日,长期的国家最高权力拥有者毛泽东逝世。一时不适应的全国人民,沉浸在对自己心目中最伟大最正确最光荣的领袖,最应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的离开,的不解和悲痛。

一时间,中国出现权力真空,中央不同派别间的权力争夺更加激烈的展开,你死我活,不择手段。四人帮甚至在上海等地积极准备可能的武装对抗,一场内乱甚至是内战即将开始。十月六日晚,名义上拥有最高权力的华国锋,在几位老帅帮助下抓捕了四人帮的主帅们。权力短暂得以安稳。博儿的逃离劳改,发生在十月底,那时中央正斗的不亦乐乎,基层看到的则是反复无常的快速政治气氛变化,难以适从。而文革的正式结束,还是七七年八月的事,来自党的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政府的最高权力被邓小平拿走。 

四十二年后,二零一八年八月底,我站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的台阶上,看着坐立在那里的石雕,又想起当年十三岁的自己。看着身边的女儿,欲言又止:自己的经历和那份心灵的磨难,她们又怎么能够理解。听说,肖叔已经当爷爷了,山哥已经去世。

消息是弟弟通过微信告诉的:山哥死了,不到六十岁,这几天在帮着办后事。山哥的死,让我想起七六年的那段经历。弟弟又说,昨天还看见易老师在街上转悠。弟弟说的街是枫林镇的,不是柿子集。柿子集的高中早就不存在,现在变成小学。昔日自己上过的小学和初中的校舍,早就成为农田的一部分。今天,这个依山傍水,农田环绕的小镇枫林镇,已经成为武汉市的后花园。

我说:能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养老,是福。和他同龄的老师,该基本走光了?帮我买点水果上门问候声,几次回国时,老师都去了外地,未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老人家,该有八十吧。

那段岁月,那个转折,改变的不仅仅只有我的命运,甚至不仅仅只是中国的。很多年过去了,他在自问:命运的改变,该感谢谁? 

(汪翔,2018年3月于美国伊利湖畔, 2023年7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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