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9日星期三

母亲的布鞋与七三年的野练

母亲的布鞋与七三年的野练

1973年五月初,正是中原大地最美的季节。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菜花香,带着清晨的湿润。我被妈妈的叫声惊醒,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走到后门口。那里是厨房的一部分,眼前是一片宁静的乡村景象,鸟儿在树梢上低吟,薄雾蒙蒙之中,叔父牵着他的水牛,在田间悠闲地啃草。母亲早已起床,厨房里传来轻轻的锅铲声,空气中还夹杂着我最熟悉的味道——辣椒炒小鱼。

“快来吃饭,等下别迟了!”母亲的声音温柔而急促。我快步走进客厅,桌上摆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和一盘鲜美的辣椒炒小鱼,那是我的最爱。昨晚,父亲忙完一天的农活后,依然抽出时间,在池塘边用鱼网捕来了这些小家伙。为了这盘小鱼,他花了快三个小时,跑遍了附近好几个村子的池塘。

我狼吞虎咽地吃,享受着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用完早餐,母亲笑着递给我一双她亲手缝制的新布鞋。我翻转过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世界上最美丽最珍贵的艺术品。随后,母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我穿上新鞋,轻轻抚平鞋面上的褶皱,然后拍拍我的脚,笑着说:试试合不合脚。我依依不舍地将它穿在脚上,心满意足,迈开步子,感觉带风,向学校奔去。

今天,是期待已久的野练日。我一路小跑,来到学校对面的山岗时,雾已经散去不少,远远就能看到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同学们都已整装待发。目标是百里外的红安县七里坪乡,探望老红军团长方和明。在解放初期,他放弃了国家给予的优待和照顾,选择回乡务农。老团长参加过红军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关于他的故事,我们早已听了无数次,而今天,我们将有机会亲耳聆听他讲述那波澜壮阔的历史和他个人的传奇人生经历。

随着老师一声令下,我们背起行囊,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穿着整齐划一的黄色衣服,背着叠成规范四方形的被子,打着鲜红的旗帜,远看就像当年的红军队伍。沿途的风景如画,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铺满了大地,远处青山隐约,给人一种宁静却充满力量的感觉。大家唱着歌《红军不怕远征难》,兴奋地憧憬着即将见到那位伟大的老团长。

一行人排成一条长蛇阵,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前行。小路蜿蜒穿过丘陵间的山坳,踏上了山坡上的小道。十一岁的我,心里满是对红军历史的幻想,仿佛自己正置身于那些英雄辈出的历史瞬间。我设想着在山道两旁茂密的灌木丛中,英勇的红军战士安静地趴着布下埋伏,等待敌军进入包围圈,心里憧憬着战火纷飞的壮观场景。

十一岁的我,心中只有对火光、战斗的浪漫幻想,全然不知战争的残酷,无法意识到火光背后是无数生命在血与火中的挣扎和失去。我不会去理解战争带来的破坏与痛苦,只觉得它是个充满英雄主义的舞台,这也是长期的宣传和洗脑带来的结果。顽皮的年纪让我脑海里波浪翻滚,眼睛也没有闲着,东张西望,寻找有趣的景象。百来号人,衣服颜色基本统一,穿的鞋子却各不相同。有少量的解放鞋,那是当时解放军战士的标配,多数是像我这样的布鞋,还有些人穿草鞋,更加接近于当年红军战士的模样。

我时不时低头看看脚上的新布鞋,心里满是满足与喜悦。十一年的岁月里,我穿上新鞋的机会寥寥无几。原本我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次野练的,我成为唯一年龄没有达到十二岁的参加者。我坚持说要参加,主要是因为觉得好玩,能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自己也特别喜欢到处跑跑。同时,当年备战气氛浓厚,我拿着一本从当民兵连长的舅舅那里拿来的,民兵对抗坦克和飞机进攻的画册,不仅每天画画,还边画边幻想,面对来自苏联的坦克和飞机进攻时,自己应该怎么样像战斗英雄一样战斗的画面。这徒步野练,应该就是成为战斗英雄的第一步。那阵子,满脑子里面都是这些内容。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么一点好奇心,却会给父母带来很多的麻烦。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描述,母亲只好默默的认可和选择支持。对我的选择,在自己不明白的情况下,一次次选择支持,是这辈子父母亲给我的最好的恩爱。计划好之后,母亲就开始忙碌。母亲为我做的这双布鞋,承载了她无尽的爱与辛劳。为了养活我们兄妹四人,父母亲已筋疲力尽。他们还很年轻,却因劳累过度而早早透支了健康。母亲在无数个夜晚赶制鞋子,为了买布料,她四处筹款,牺牲了大量的休息时间。那些夜晚,我在睡梦中醒来,看到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头歪向一边睡着了,手中还攥着鞋底,显然是困极了,却依然在为我们赶工。她会眯一会儿之后醒来,继续工作。这一幕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母亲手指粗糙,针线在她手中穿梭,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针线的起落轻轻晃动。那时的家境赤贫,能够让家人能填饱肚子,是父母最大的目标与成就。每天他们都辛苦劳作十几个小时,天不亮就起床去做农活,实在是太黑看不见了才收工回家。即使如此,最终收获的,却是一家子的饥饿,除了收成特别好的年份。因为大部分收成要上缴公粮,沉重的税赋压在农民肩上,让他们没有喘息之机。

年轻活泼,大家开开心心,走起来也快。在中间公路旁一个山坡上,一大队人散开来坐满了山坡,大家有说有笑,有的哼着小调唱着红色的歌曲,有的互相打趣,席地而坐,拿出干粮,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疲惫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五月的中原大地,气温温和,微风习习。一路疾走,汗水浸湿了衣服,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但没有人叫苦叫累。

走过田间小路,再走向麻古石铺成的土公路干道,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了红安县城,被安顿在一所小学的教室里。教室里空荡荡的,窗户没有玻璃,就是一个个开着的小门,地上是压实的土层,只有一些简单制作的木桌和四条腿的板凳。我们把课桌拼在一起,先做餐桌再做床。大家拿出自带的干粮,都是些炒米类的简单食物,讲究的还带了些自家做的咸菜萝卜,吃得津津有味。先行到达的老师,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壶热开水,大家在开开心心的吵闹中,吃得无比满足。那晚,在蚊香的熏雾中,大家铺开被子,一半做床垫一半盖身上,听着虫鸣,在坚硬的桌子上睡得很香。十几个小时的步行让身体极度疲惫,年轻的我们又没有太多忧愁,心中只有对第二天的期待与兴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走进老团长过雪山的岁月:大雪覆盖了草地,队伍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长蛇,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方和明的嘴唇干裂,青稞磨出的伤口在喉咙里烧灼,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天没吃上一口热乎饭了。忽然,他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趴在地上。“老陈!”他快步跑过去,扶起了倒地的老战友,发现对方浑身僵硬,嘴唇冻得发紫。老陈的粮袋早已空空如也,他无力地摇头:“团长,别管我了,走吧,别拖累你们……” 方和明皱着眉头,从自己怀里摸出仅剩的粮食袋。里面的青稞不多,但他将袋子塞到老陈怀里。“吃了,快吃。”他一边搀扶着老陈,一边大声呼喊其他战士过来帮忙。老陈的眼泪像冻住的冰块,从脸颊滚落,“团长,你给我了,你就没命过草地了……” “少废话!吃了粮,走下去。”他咬紧牙关,像拖着一块巨石一样将老陈扛在肩上,继续向前。草地尽头,天空微微泛白,他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泥泞与队伍交织成一幅苦难与信念的画卷。

第二天一早,天刚破晓,晨曦轻柔地洒在我们身上,伴随着起床号,大家快速地叠好被子,还原为正方形,捆好,在吃了点干粮后,就沿着公路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公路路面,是用碎石伴着粘土夯实建成的。脚下的碎石路有些硌脚,对布鞋的磨损也很严重,那几个穿草鞋的,已经磨坏了一双,只能换新的或者赤脚。对于这类小事,没有人发一句牢骚。叠被子的技术已经练习了好长一段时间,对于行军途中的艰苦,也做了很多心理上的准备。就像战前的思想动员,看来做得很到位。

走进七里坪镇的地界,山变得更加高大,路上的小石子也多了起来。路上很少见到汽车,偶尔走过的是突突突叫唤、冒着冲鼻柴油气味浓烟的拖拉机。我们一路人走过,也会留下一串飞起的灰尘。公路边,是光秃秃的山坡,地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树桩。树桩的直径多在一尺左右。这一幕让我颇为震惊——在这片地方,在现在,居然还有如此多的大树可以砍伐。

想到我们村附近的山头,早已没有一棵大树的影子,更不用说那些伐过大树留下的树桩了。大炼钢铁“大跃进”的年代早已过去十多年,但它留下的对大自然的摧毁痕迹,依然深深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村的山上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杂草和歪歪扭扭的小松树,树干直径超过两寸的都很少见,更没有笔直的参天大树。这些残留的“虾兵蟹将”,仿佛在诉说着大自然的悲伤和无奈。

走在这片树桩密布的公路旁,我的思绪再次进入了对历史的幻想中。我想象着当年的反围剿战场,那个红军与政府军在这片土地上交锋的血火年代。五次反围剿战斗中,这里也是重要战场之一。我脑海中浮现出红军战士们穿梭在山林间,与政府军展开激烈的野战,硝烟弥漫,炮火轰鸣。

老团长的家乡,在一片面积挺大的山坳平原里,远远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和自己村子相差无几的农舍。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房子更整齐些,屋顶的黑瓦显得崭新。老团长的门口有个不大的院子,里面种了些蔬菜,还有几只鸡在相互追逐。

六十五岁的方和明花白的头发,脸上布满皱纹,但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状态不错,藏不住的是脸上写满的岁月沧桑。老团长抬头望着远处的山脊,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静默片刻,低声说道:“自己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干不了大事,也就不想给国家添麻烦,回家种地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身旁的老师神色僵硬了片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空气中似乎凝固了一瞬。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那是一个“读书无用”的年代,讲读书有用,是需要勇气的。

老团长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你们是有机会的,比我强。”他语气淡得像谈天一样,却让人心里发沉。我忍不住抬头看向身旁的老师,发现他低着头,脸上隐约带着不安。他手里的笔记本翻了一页又合上,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

周围安静得只有脚步声和风声。我低头看着脚下被磨平的黄土,脑海里突然闪过七里坪路上那片光秃秃的山坡和密密麻麻的树桩。我们这些孩子,究竟能不能走出和他们不一样的路?在那年随后的七月,“白卷英雄”张铁生,成为时代的标杆和榜样。

红安县被誉为“中国第一将军县”,走出了两百多位共和国高级军事将领。他所在的七里坪,则是红四方面军的发源地。在红四方面军的队伍中,每三个人中就大约有一个是红安人。当年村子里和老人一起参加红军的有七十二个小伙子,最小的才十二岁。结果,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七里坪坐落在大别山腹地,群山环绕。今天,这里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是枪炮声不绝于耳的战地,红军与敌军在此你来我往,拼死鏖战。

傍晚时分,我们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教室,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再次出发,踏上了回家的路。带着满足,归心似箭,回家的路感觉容易走很多。这时候,我的脚已经被磨出好几个血泡,挑了又生成。布鞋也已经前后脚板见地,只好脱下来当赤脚仙。后悔没有为自己准备一双草鞋,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这么快磨穿一个厚厚的鞋底。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我赤着脚,从后门悄悄走进,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她的小英雄归来。看到我光着的脚丫,她愣了一下,满脸疑惑:“鞋子呢?弄丢了?”我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把鞋拿出来,递给母亲。她接过去,细细翻看,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心疼,再到自责。她还用手指轻轻穿过鞋底磨出的四个小窟窿,仿佛在仔细寻找她做的每一针每一线。母亲拿来洗脸盆,倒入热水,再兑些凉水,用指尖轻轻试了试温度。她蹲下身,把我的脚小心地托在手里。粗糙的指腹滑过脚底的伤口,她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我抬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热水一点点浸过脚背,我没吭声,只觉得脚底的刺痛渐渐散开,变得轻软而温热。盆里的水渐渐浑了,她换了两次水,最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脚,抬起头,眼里闪着点点亮光。“累了吧?”她的声音像风过屋檐,轻得让我有些恍惚。

我则说:“妈,那鞋子挺好的!可能是我走得太快!”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她知道,我是我们这群孩子中唯一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娃,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我身材瘦小,体质虚弱,走这么远的路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小时候我经常生病,母亲常用罐子熬中药给我喝,药很苦,但我总是很听话,喝得津津有味。许多年里,母亲都担心我会活不大,她似乎也在心底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母亲爱哭的习惯,或许就是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养成的。生活的艰辛,让活每一天都变成了挑战,而平平安安活过每一天,便是父母最大的心愿。面对苦难,母亲除了以泪洗面外,也没有其他办法。

父母当年生活的辛苦,我今天回想起来,依然难以完全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他们为生活所承受的压力和无奈,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个农民家庭的真实写照。而那双母亲为我亲手缝制的布鞋,成为了我心中对母亲爱意的最深刻记忆。那段艰苦的征程,不仅让我体会到了父母的付出,更让我学会了坚强与勇敢。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在外,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对于一个少年的成长,有着重要的作用。某种程度上,这段经历改变了我。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走过漫长的山路,面对生活中的苦与累,我在一次次的挑战中学会了坚持,学会了不轻易放弃。那双鞋,不仅仅是一次旅行的见证,它也是母爱的象征,更是我成长历程中的重要一环。

89年6月6日, 逃离北京到天津

  八九年六月的逃亡:京到津 1989年6月的北京,像是一个突兀静止的舞台,脚步匆匆的人群突然散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剧场。那时的我,带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踏上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旅程。这个旅程,见证的不只是泥泞的乡村小路,还有一场刚刚远去的风暴,以及那些无法忘却的记忆。 六月六日,天...